难道真口无遮拦嫌弃主子软弱、挑剔少东家无能?小丫鬟赶忙住口,起身将林怀思手中喝干了的茶又续上一道。炭盆里的火热渐渐消下去,衰白的炭灰间或飞起,林怀章拿火钳来通了火,又搓搓手:
“去也行,最差不过白跑一趟。父亲既已拒了陈家婚事,又撤走了县君看院的人手,或许……或许,他多少还是有那么些、在意你的罢。”
他这大才子下场拱火,长姊轻易就诓走。长姊又借走了季尧,单留下个“没用处拖后腿”的小丫鬟同他大眼瞪小眼。这决议看似不错,毕竟这丫头又瘦又小实在寒碜,杵在一旁总是碍眼。可细想一下,又确实没有必要——她向来不是跪得低就是站得远,高门大户里有谁会注意到这么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
就像此时此刻,她还在屋角并腿局促站着。
“欸!我同你打赌,赌长姊要无功而返。”
小丫鬟似被他这提议吓了一跳,匆忙放开已拧出麻花的袖口,只说“不敢”,接着一蹦一跳跑出屋去,林怀章原以为她要逃跑,没想到不多时却看她独自一人不知从哪吭哧吭哧提了桶新炭进来。接着是添了火又斟了茶,擦了窗檐又整了床铺,如此里里外外忙完一大圈下来,林怀章却依旧盯着她看。
“……奴婢是真的、真没东西能拿来赌的。”
“我不占你便宜。你若输了,我给你置两套新衣。你若赢了,除此以外你得答应我件事。”
这赌约倒新奇。小丫鬟只当自己听岔了,放了手头活计半晌不知如何是好。她这会儿正收拾起落在香案上的香灰,袖口挽起、胳膊上被紫色青的道道伤痕看得愈触目惊心。
“……疼么?”
林怀章才问一句,小丫鬟下意识便将双臂藏到身后,好像该为此羞愧的是自己一样,还得反映一下,才意识得到这乃是关切并非责难。她犹豫着似乎想点头、却又好像不太敢。
“再加一条,你若赌输了,让季尧拿药来给你治伤。”
石破天惊!水灵灵的杏仁眼当下要瞪圆了瞧他。
“我是你少东家,骗你个小丫鬟作甚。一句话,赌不赌?”
“赌……”她连那字音都没说完全,忙又后知后觉跪下身来,“少爷仁慈。”她连声道谢,“可是、会不会、太过了……能不能、这样,如果待会儿奴婢输了,奴婢、能不能不要那些衣裳和药?只求少爷多待些时候,给主子想个有用的法子再走。让主子入宫去吧,让主子定了心。不然、不然,奴婢、怕主子又要哭个整夜了。”
原来如此。
林怀章才终于恍然大悟。
他原以为这做丫鬟的是晓得什么家国大义,拼上性命也要助长姊进宫去为钱家昭雪,现在这会儿才回过味来,她那哪里是赤胆忠心一片,分明是走投无路、为她自己个求援呢。她是三福堂的人,与长姊荣辱与共。若长姊当真嫁作商妇、人微言轻,自然护不得她性命。而如若长姊能得幸入宫,她或许鸡犬升天,也不必再惶惶终日。小丫鬟毕竟才十三四岁,身量不足五尺,瘦得仿佛一把就能掐断,眼下一团乌青,昨晚、或者前夜也熬了个通宵?得过且过,她现下必定怕极了林怀思无功而返又要彻夜啼哭,怕极了自己伺候左右不得安歇。林怀章想到此处不免叹气,饶她起身正要说些宽慰话,却听屋外脚步声恰在这关头沉沉响起。青色的酸风转眼就到眼前,小丫鬟没来得及抬头,就被扇得一个趔趄,第二巴掌眼看又要落下,说时迟那时快,当下竟是林怀章、挺身挡在她面前。
“这奴婢胡言乱语,你不知爹爹给了我多大难堪!甚至县君就在旁边看笑话……我不去还好,一去……”
林怀思甚至转身就坐在门槛上——到底还记着将母亲的披袄取下。小丫鬟接来叠好放了,才膝行爬去她身侧,低声下气请她责罚,只要别再彻夜不眠地寻死觅活。檐下的灯半黑不亮,连季尧面上的鄙夷之情都分外清晰,林怀章向他摇头,一把将长姊扯起:
“没有主见便罢了,良心也扔了么?怎么像林怀敏一样二话不说就动手,你看看你现在这模样,岂非让母亲蒙羞!”
“心狠手辣的能进宫去,良善懦弱的却只能被人欺,这世道,又是何等道理?”
“可主子不能哭。”小丫鬟坚持不懈,到这境地还傻傻凑上前来,“主子要是哭了,主院就该笑了。奴婢听说很多人其实进了宫要寂寞干等到老,您的亲家富裕,说不准哪个好……兴许是,先县君保佑!才给您选的这条路!”
林怀章就眼瞧着她匆忙爬起身,捏一撮香灰撒到案下,又不知从何处抓了支红粉簪子假装是从披袄中抖落:“这不是您之前说过、先县君大婚时戴的簪子?”而后又故作惊讶,“香灰!主子!香灰!是先县君来看您!先县君要您安心出嫁过日子,您哭得这么伤心,先县君看了怎么能安心!”
她居然还有力气糊弄长姊。连林怀章都不由得心生敬佩了。甚至于等这晚后半夜,等林怀思念着佛经歪倒在蒲团上睡着了,再帮那小丫鬟扶长姊上床歇了,林怀章被送出门来,回却居然还能看到一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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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时常叩头埋,使人看不清她的真貌;她向来浑身狼狈,更使人无心在意她的真貌。
可她本有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
黑亮亮、水灵灵,笑起来光彩夺目、美不胜收。那双眼睛在笑,是天真的、狡黠的、如释重负的、欢欣鼓舞的笑。她拿定主意又赢了赌约,她本就该笑。可她不过是个奴籍的小丫鬟,她又如何敢笑?
“至少今晚上、还能休息一会儿……主子刚才说至少不是陈家。少爷您不是说,总会算是个好去处?”
林怀章看她的目光自此不再轻蔑。他终于问起那个沉思已久的问题:
“你、名字?”
“您、不记得奴婢名字?”她不免讶然,“您还曾经给奴婢起过名字,叫、‘四无丫头’,来着……”
“我有吗?”他望向季尧,后者甚至憋不住笑,“我怎么不记得,‘四无丫头’?这不像是个名字。”
“是少爷打趣,说奴婢、‘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她怯生生接话,这几个词却说得顺溜无比,想必是已为此怨念了许久。林怀章想起来了,他从前还自得来着——谁让她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车轱辘话,求人、救急、任谁听了都要厌烦。“少爷、说的、是没错……奴婢……”
她福身一礼,轻轻抬起那双好看的眼睛:
“‘四无丫头’,木棠。”
敬皇帝昭烈皇后李氏,讳木棠,陇安人。初为婢。
——《梁史·列传二·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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