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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肚苦水二两酒(第3页)

“在下虔金号张祺裕,虽不敢说诗词大家,但对这舞文弄墨之事也算得略通一二。这位王兄既不服气,不如就由小弟来做个仲裁如何?小弟与二位皆不相识,绝不会有所偏私,二位意下呢?”

李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用手中的折扇敲敲桌子。张祺裕和林怀章看过去,见纸上是一七言绝句,题目正是李成杯中佳酿之名,《杏花村》:

“桃李浮生三日酒,云裳鸾半含羞。

一杯风沙一身雪,一地残红一帘愁。”

“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哪里就不如他了,这混小子竟如此羞辱于我!”王官人捡起自己的诗作,展开捋平了塞进张祺裕手里。他的这题为《莺莺》,却是个未尽的残篇,只见写的是:

“揽镜妆成囗囗囗,隔纱暗递美人波。

玉肌香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

林怀章及时捂住了嘴,张祺裕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唯独这自以为是的“风流才子”还有的辩驳,在一旁振振有词说什么作诗本就该慢工出细活,“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云云。张祺裕笑得不住,干脆拿了纸按在桌上,也不掭墨,抖腕挥笔一蹴而就,片刻功夫便将残篇改为成诗:

“揽镜妆成销骨色,隔纱暗送美人恩。

玉肌香满芙蓉殿,露水漫湿并蒂春。”

他挥笔写罢,斜眼看出李成笑意,接着竟抬手将纸张撕了个粉碎。左右李成写的又不是淫诗,自己瞎凑热闹倒显得不学无术。不过他的面子既跌了,一旁看笑话的那家伙也别想落下个好。但见他胳膊一展一收,就将脚底抹油正向开溜的林怀章按到桌前。

“我虔金号老四亲自磨墨奉笔,你小子别不识抬举。”

“你惹了一身腥要我给你解围?欠我的下次连本带利再跟你讨。”

林怀章与他交头接耳嘀咕罢,落笔如有神助,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周遭看官各个伸长脖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念叨:

“憔悴西山寒月老,孑然东苑玉梅疏。

洁身不匪丹青笔,长盼君恩守凤烛。”

李成与小姐调笑完,回头一见此名为《掖庭》的诗作,登时变了脸色。张祺裕打着哈哈,伸手就要去取那元宝,谁料王世元却展臂一阻,金元宝登时滚落在地。众人一低头一抬头,王世元便已揪住了张祺裕领口。

“我看你俩根本就是搭伙来拆台的!还在这惺惺作态说什么不偏不倚,我呸!这都写的是什么玩意!李成那春宵一刻多畅快,他这什么宫墙蹉跎凄凄惶惶的,文不对题,还敢擅作主张拿了元宝就想跑?想我王世元八斗之才举子之尊,竟然要受尔等小人的侮辱,实在是气煞我也!”

张祺裕闻言,如泥鳅一般滑脱了没系紧的横罗单衫,只着中衣笑倒在地上起不来身。林怀章只得挺身而出,拱手调停道:“是兄台误解了,李兄的诗眼非男欢女爱,而是一个字,“愁”。他是嫌长安酒质粗粝如饮风雪,比不上江南之酒绵长细腻似与高门贵女同欢,在这牢骚呢。”简单解释罢,他又转向李成一拱手,“不过李兄,恕小弟实不敢苟同。‘杏花村’实乃出了名的玉液佳酿,李兄喝不惯烈酒兴许不喜欢,那剩下的半壶,就送给小弟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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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这位小兄弟不嫌弃。”李成掩下真实情绪,配合笑着将酒壶凌空抛来,“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不如你我二人到厢房品茶闲叙一番,慢聊如何?”

“我也一道去!”张祺裕趁无人注意,揣了元宝藏于袖中,又扒着林怀章站起身,还一伸手将王世元一并扯过来,“这样,李兄王兄,相逢既是缘,咱四个一起上去喝一杯,这事便过了,帐就都算我头上,我请客赔罪。王兄你也莫再气了,你那诗是好的,我只是觉着有趣,并不是笑你,你就赏小弟这个脸面吧,如何?”

王世元听罢林怀章的解释,一口气卡在喉头正没处下台,见张祺裕主动和解,又有这等便宜可占,立刻喜笑颜开,欢欢喜喜便一同上了楼去。围观众人也都当看了场好戏,谈笑着四散而去。唯有李成狠狠剜了王世元一眼,暗骂了一句碍事的草包。

十日前自江南道游学归来,李成经族中表叔推举、去荣王府谋求从六品上文学一职。他向来自负文采斐然,经史子集各样典籍、诗词歌赋各样文章、表牒贴辞各样公文俱是信手拈来,怎料却遭了当头棒喝,竟被亲王傅评判说“措辞轻浮流俗、行文拘泥迂腐、见识短浅却刻意卖弄,委实贻笑大方”。他李成毕竟也是天子门生、康佑十年先皇钦点的进士。而那楚公历任三朝已逾古稀,老来兼任亲王府傅不过是圣上恩赐,有名无实。如此定论不是昏聩糊涂,就是他气量狭小不愿给年轻人出头机会。李成心下愤恨却又别无他法,一连在荣王府外绕了好几日,其后又被谘议参军撞见,得了好一通讥讽。他负气抱屈愈甚,这就跑到窑馆里来充大爷,结果又撞着林张二人。大才子的瘾还没过够,他当下妒火中烧竟定下条挟私报复的毒计——

林怀章不是在诗中自比宫妃,暗叹怀才不遇,还明志‘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么,那他李成不妨助他一把,先将人灌醉,再怂恿他递了投名状去荣王府。等那识人不清的楚公将这小子也骂个狗血淋头,折了他自以为是的傲气,李成心头这恶气,也便算是出过了。

这日晚些时候荣王回得府上时,谘议参军就刚阅罢李成投递的这封匿名书信。彼时段孺人早已备好晚膳,荣王却毫无胃口径直回了别院。于书案后落座,自新送来的一厚沓公文中取出一本,戚晋再看谘议一眼,淡淡开口:

“什么事,说。”

“无事。”谘议拱手以应,“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前来毛遂自荐。属下已拒了他了。”

“是楚公上次提到的李成?”

“是中书舍人家的公子。”谘议答道,“虽有真才实学,但轻狂倨傲,行文绮靡庸俗、不堪卒读。且此人自四年前会试落榜便一蹶不振,终日放荡形骸寄情于杯中之物,对朝廷更是牢骚满腹。如此轻率之人,自然不配在殿下近前伺候。”

戚晋看着文书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裘鉴今日怎么没来?”

“说是昨日受了凉,有些痛风走不得远路,特意让属下来问殿下讨个假。”

“裘友年长,本不必日日在近前伺候。钟谘议也是一样。今日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不必在近前伺候了。”

年过六旬的谘议参军作揖退下。戚晋身后阴影中随即步出一人。那暗卫先去门边观察一眼,再回案前听候指示。

“一群迂腐陈旧的老古董。”戚晋面色不改,阅着公文暗自骂一句,“去再查一遍那中书舍人家的公子。还有,调查一下此人的消息是如何落到钟诤手中的。若王府上下有人和这老家伙通气,找个理由换了就是。”

暗卫颔而去,门扇一开一合,好似只是一只蛾子振翅飞过,连屋内烛火都不曾颤动。侍立一旁的贴身护卫直到此时才终于开口:

“殿下昨日所问国舅和周府尹之间突生嫌隙一事,亲事府已经查明。”

“嗯?”

“是黔中道。”

“舅舅在黔中道手脚不干净,皇帝年前派黜置使去巡查,是针对他?”

“国舅也是如此作想,因而防患于未然。日前周府尹与卫国公府疑似来往过密,国舅疑心是周府尹通风报信,故而传令昭和堂,在今年中选秀女中增了林府二姑娘的名姓——其中一人,正是周府尹唯一的外孙女。”

“多此一举。”戚晋摇头,“卫国公府新丧,要说前阵子满朝上下都和姓秦的过从甚密。煽风点火拿此事做文章的一准又是宁祁。你差人再和舅舅知会一声,让他不要对右仆射偏听偏信。还有,黔中道到底怎么回事,拿我的名号去问,舅舅若不说,就私下着人好好彻查。”

“恐怕此事不小。上月廿一,费州刺史付满堂曾以节贺为名派人去湖兴郡公府赠金一箱。府吏出门时抖如筛糠,似是受了国舅很大责难。”

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展。荣王搁了笔放了书册,望向窗外凝神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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