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功夫,她已哽咽到话都说不清,还得狠狠一吸鼻子,才能颠三倒四将原委简略道来——“露华殿”、“太医院”,她实则只说清楚了这两个词。“馨妃有恙?不应当。你是陪嫁女官,却非郑雪苕。”
“奴婢、是、是……良宝林……”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活像只小老鼠在地底啃咬,“奴婢是替别人……不干宝林的事!”
“是么。陪嫁女官,不贴身服侍主子,瞎跑什么。”
此言并非是诘问责难。良宝林、陪嫁女官,这些已足够戚亘放下戒心——毕竟当初便是为了分夺太后势力,自己专门请中书令拟章大选,又费尽心力使馨妃提出要在掌事女官外分设陪嫁女官。所以眼前之人,便是可信之人;她的主家,便是可用之人。
“朕、今晚会去露华殿用膳。”他长吐口气,着意一顿,“还愣着做什么,不快些回宫报喜去?”
陪嫁女官好像是想起来,不过腿酸脚软只一步又跪在他身前,就势又给他叩头连连。戚亘本想说些什么,可这么看着,看着,好像内心深处有些什么别样的情绪在愈演愈烈。
“你只是、害怕朕?
“为什么?”
陪嫁女官很明显怔了一下,又狠狠吞下口水:
“您、您是……是皇帝、陛下……”
是了。就是这么一瞬间,阳光徐徐而落,将心头淤泥一燃而尽,站在瑟瑟抖的小丫鬟面前,他忽然陷入一种久违的狂喜。对她而言,他当是生杀予夺的皇帝。他本是至高无上的天子、是圣人,是万民君父!不是太后可以任意揉捏的软柿子,不是馨妃可以巧言玩弄的痴情种,不是荣王可以耳提面命的幼弟,更不是、更不是世家可以支配摆布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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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有这一切瞬间的汹涌澎拜,仅仅来自于面前这陪嫁女官毫无保留的恐惧,与不假思索的臣服。
或许,他的确该当去一趟露华殿。
露华殿李姑姑是个傻的,不仅能被叩门声惊到摔下床来,还主动要向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解释前因后果:
“我以为我错住了哪位姑姑的屋子,还想跳窗子逃跑呢。”她放了御膳房送饭的宫女进门,再自然不过将食盒接过,“毕竟很久没有人记得我姓李,而且姑姑这名头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还年龄很大的样子。”
露华殿李姑姑有些无知,尤其在拿了米糕狼吞虎咽,眼睛都要瞪直了的时候:
“我还没有吃过米……米糕是吗,和馍馍和饼子都不一样。一二……还有五个,我现在、早上吃了两个,中午还有两个,晚上回来当宵夜,还能有两个剩着!”
“哪用这么节俭。”徐弥湘笑道,“中午主子例菜吃不了的,姑姑还有福呢!我听说今儿中午好像是水晶肘子。”
想及前几日试菜时品尝过的滋味,弥湘忍不住要咂咂嘴,于是下一刻,桂花米糕便慷慨递到她面前来:
“你是不是没吃早饭,那干脆,你三个,我三个,大可以一口气、把它吃光!”
面对着一碟米糕,露华殿李姑姑吞吐间气贯长虹,简直吼出了平分天下的气势,实在令徐弥湘刮目相看。所以说当初不听父辈劝阻入宫的决定是正确的,这儿不仅能吃到美味佳肴,还能轻轻松松就认识些有趣伙伴呢。笑着咬一口那弹牙米糕,有一句没一句接嘴闲话,等到了点瞧着外间点了灯她却起身就走,半点不肯拖拉。
“做姑姑的第一天,木棠姐姐要一切顺遂哟。”
她往自己脑袋上指指,对面依言伸手摸去,这才现自己翻滚了一晚早将丝睡得纷乱,这便瞬间红了脸蛋。徐弥湘则转过身,翘起嘴角自个儿乐呵。
露华殿新来的李姑姑么,果然很可爱。
新来的李姑姑是个好说话的。阿玄最初察觉到这一点,是在今日清晨。他在廊下守夜,以天为盖地为庐睡得舒坦,醒来后正狠狠伸着懒腰,不巧那李姑姑正从耳房内出来,自己行止无状被抓个正着。昨日阿盛才因为走路太急挨了骆姑姑斥责,阿玄心下惶恐,匆忙欠身问安。可谁想对面倒吓了一跳似的后退半步,反倒要向他微笑回礼,道他守夜辛苦,该换班歇息。
“姑姑这带格外好看。”得了便宜,阿玄立刻腆了脸卖乖,“我瞧着,好像是昨儿、主子绾的罢。这转眼就赏了姑姑,足见姑姑多得主子重用。桃红的,花一样,姑姑戴起来也好看。”
李姑姑本就粉着张脸,经他这么一吹捧,愈晕头晕脑要红到脖子根。这会儿她终于不再将实情和盘托出,不说和昨儿各宫主子送来那些珠玉钗环相较,这簇新的锦缎实在拿不上台面,所以才被林怀思随手拿了赏人。“这带、的确是新的,是主子恩赏。”她只这么含羞带俏,边说边吃吃笑,“主子毕竟做了主子……好了阿玄哥,你快去歇了,好好睡吧。主子身边,我去伺候就行了。”
瞧瞧,人家还喊他“阿玄哥”!这新来的李姑姑,可当真是个好说话的,往后只要骆姑姑不在,或许还能偷个懒……愿景美好,前院偏殿的通铺又实在好睡,于是阿玄很快又睡了一觉。
那是比昨夜还要美味的一觉。
木棠、实在愈荒唐。
彼时阿玄才与阿盛交了班,织菊正从殿外接了早膳进门,骆姑姑就跟在她身后,低身交代什么细枝末节,木棠站在她身边,迎几步上前,而后毫无征兆地,冲口就说了那句糊涂话:
“骆姑姑,能您能做奴婢师傅么?”
林怀思以为自己听岔了,可没有,那唐突无礼的要求的确是真真切切、从木棠嘴里冲出来。未经主家准许,一味异想天开,她正要开口训诫,人“噗通”一声还给她跪地上,还敢大言不惭讲些颠三倒四、狗屁不通的道理。什么见贤思齐、知耻后勇云云,这边求她开恩,那边求胡姑姑赏脸,好一副虚心向学的殷勤嘴脸,看得林怀思实在腻烦:
“故作姿态。”她放了茶盏,脸色冷下三分,“怎么瞧着现在,帮手多了,万事不需你来管了,这就有闲心不务正业了?”
“奴婢是、怕扯了主子后腿。”小丫鬟又将那说烂了的忠心摆出来强调,“奴婢毕竟比不得别人,连个字都不认识,将来要是出篓子……”
她硬生生将话头咬住。
“奴婢不会给主子扯后腿。也不会误了其他事!求主子!”
林怀思并不应答,只那么淡淡地,又一抿茶。视线轻轻向旁侧一扫,屋内不知何时只剩她们主仆二人,想是骆姑姑也嫌她如此死皮赖脸甚是丢人,及早打了那些个宫人内侍出门罢。“先起来,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她嘁一声,将那茶盏重重放下,“自己说,哪里做错?”
她分明直到此刻才郑重其事生气起来,小丫鬟偷偷打量她一眼,反倒将心按回肚子里面:“奴婢不该擅自问问题。不该……不经过主子你的允许,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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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全都知道却就是要与我难堪!”
小丫鬟“刺溜”一下应声滑跪身侧,低垂着脑袋看似乖觉,却让林怀思无端火起。她要去呷口茶,可这不知什么茶水苦中生涩,委实难以下咽。还不是怪木棠偷懒!不守夜不泡茶现在还肖想要人掌事姑姑给她做师傅?被这金碧辉煌的宫宇弄得晕头转向把自己也当主子了吗?
“奴婢、不是成心的。奴婢是真的很想、很想学会认字儿。所以刚听到骆姑姑四个字四个字往外面蹦,一时着急就没顾得上、没顾得上规矩……”
“我不管你是从何起的念头。我只问你,为何不先过问我的意见?为什么要当着众人的面张口就来?你是吃定了我必须得应你,否则便像个不通情理的恶主子,教所有宫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