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倾树折,山摧石陨,顷刻之间半个山脊便淹满官道。云黑天沉,雨叶飘飘,折弯尽处山腰那相随一路的黑影静默片刻,终究是转身远去了。
有喜讯,行将直抵兴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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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左金吾卫右司阶齐毕还在想那场葬礼,被他搞砸了的那场葬礼。忠文公出殡,兴龙帮行刺,他本想借机替国舅爷除了靖温长公主,却不料荣王殿下忽而冲出被带伤了臂膀。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六品官一朝就成了阶下囚,海捕文书洒满整个大梁各州各县,除了投奔那位可堪落草为寇的远亲,他还有何处能去?
原本九月里不宜撞见新丰郡主的那次,他还是有机会翻身的,除开他根本不知道京中丢了公主,不知道朱家苦寻无果,不知道自己根本不曾认错了人。他现在想想,甚至不以为憾。国舅枭,树倒猢狲散,连延长县令都逃不过丢官下狱,或许他早些出逃到时因缘际会的好事。可接着四面就有流言,据说荣王殿下得胜还朝,行将往金明县而来。齐毕自那时起便在琢磨着离开。为不知道名姓的主子做了小半年的打手,来回来去都是强买口分田、强抽和籴税、强罢牛犁——黄土地里那三分两厘的算计,他行伍出身,耐不住性子,更看不上这点手段。或许与燕国一役他早该匿名投军,如今少说都挣了个三瓜两枣的功绩哩!
远房表叔一年四季顾着城中三处大仓忙活,很少将他搭理。他第一次说要走,表叔置若罔闻;他第二次诚挚谢恩,表叔劈头盖脸骂他不识时务;昨儿个听闻荣王摆驾消息,他第三次战战兢兢去叩拜,表叔沉吟再三,只道救命之恩也不需他肝脑涂地报还,荣王过两日便离开金明,到那时北上往丰州去讨生活罢。
齐毕便以为,自己已看见了生机。
第二日近晚,手下喽啰寻常报来,今日出入各村各庄本家人十二名,两人去县里买种粮,还是那村正岳老四依旧要去报官,弟兄们照旧在半道把人截下,老家伙不吃记更不吃打,问他这回要不要照顾照顾他家里人。“没听说荣王要来?好好劝着,安生几天!”成日这样叮嘱,齐毕自己都嫌烦,“外乡人呢?有没有见到异样?”
“南阁村来了个行商贩子要走丰州,卖不出货没说住下就走了;赵家庄里去了好些人,还是上次那家要闹退婚的,谁知道这回还要扯多久;嗯……河边上庄子里去了俩游方郎中,说是打量着附近老有上县里看病的,揽活儿来了,说要等等看会不会像去年秋天一样再下雨下个没完,要捞一大笔再走;哦对,还有上岗寨,是他们里长又找的不知道哪里人,要防、防火还是防山垮了去……”
“就这么些人?”齐毕问。
“主家的人刚才说呢,那京城里的王爷午后就走了,算来这点人都在肤施了,那就是别人的事。说是后头还跟着个朝中的大老爷,主家打点过了,更没事的。咱们这小地方,大老爷们看都不看;主家皇恩背着呢,谁又要和咱们过不去呢?”
齐毕便挥手让他离开了。事到今晚总算了了,他仁至义尽,这就改收拾打点着兑了钱找别地赖活着去。据说近来夏丰二州一个赛一个的热闹,往来商贾不知凡几,城门因而怠惫松散,表叔所指的确是个去处。随身行囊不多,右司阶官服甲胄早在出京后不久被掩埋丢弃,除了些贴身衣物并钱财,就只剩一把官府铸造的铁刀,又重又亮,好用得很,拿出来单单这么空中一招呼,那些个升斗小民就连话也说不出。可惜是秋日里延州搜查右威卫逃兵时被表叔哄去了,当作缴获报功。如今他既然离开,总得将其拿回来。县里城门该是落了,他既然要走,又不太好借主家的脸面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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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再留一晚,明日一早,正好上路。
入夜,或许都听闻他要离开的消息,手下竟无一人再往身旁来。终日听烦了那群赖皮聒噪,而今骤然清净,到时他如坐针毡。国舅不识人,使他为抢功落到这般田地;那不知姓甚名谁的主家也不识人,防着他这六品武职不用,倒将那大字不识一个的表叔当个宝。他愈想便愈来气。手边还剩一本账册,是他偷偷抄来以备不虞。厚厚一沓记的是清水河沿河村庄历来灌溉税并洗衣税账目,他翻着翻着,又记起表叔几日前说过今春忙着卖种子,河税还没来得及收。出逃一路狼狈落魄,蜗居村寨食宿潦草,如此落下的头痛脑热正好也能找那俩郎中瞧瞧——夏州荒凉,丰州苦寒,他还畏惧着哩。于是拿了行囊,这人接着就往手下曾说的那几处村庄去。谁承想不去还好,一去,登时要吓没他半条命!
“屋中那俩,是所谓郎中?”
这家小儿被他面目狰狞吓得就要哭,又因他屏气敛息语调颤抖嗤声想笑。哭笑不得那一张巴掌大面孔浮在夜色里,竟似十殿阎罗说不出的诡异。齐毕不想听到答案,当即将人一丢,扭身就要跑——
他却继而顿住。
上一次,国舅爷的女儿他或许认错;这一次,堂堂荣王殿下,他会不会也是看走了眼?毕竟除了忠文公葬礼,他说来与那天潢贵胄实则素未谋面。他自然是不肯走回去再瞧个仔细的,当下又揪住了这家小儿好一番问东问西。越问他这心越沉,越问他的脑子却越灵光:如果真是寻常郎中,自然不值一提;就算是荣王殿下,微服私访,谁又知道真假,谁又能来……
救、驾?
阶下囚齐毕抬眼,晚间下过一阵雨,此刻碧空如洗,漫天清辉煌煌而落。这最后一夜,他好像,终于寻得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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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笔在勾起最后一捺时没了墨,手边描了许多遍的日期便在视野里红得狠。他将那一角撕下搓揉成条,却并不扔下,视线向窗外转去。
今日是个晴天。
有急切的脚步声踏上高阶。他才扶正冠,抬便见来人毫无恭敬可言地冲至面前,将封书信拍到他怀里。戚亘没有忙着拆信细看,倒是先牵过她的手为她拭去额上薄汗,再接过外袍来为她披好:“姐夫今日怎么会放你单衣跑出来。回头若着了凉,他可不要又来寻我的不是。”他说着打趣话,视线向下移去,“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不好如此莽撞。”
“元婴呢?”
戚亘不答,亦不拆看那封由左卫回的密函,就这么牵着自己姐姐视线游移,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能为力。戚昙眼中的焦虑顿时化为惊恐。戚亘却只是笑。他笑得犹豫、笑得拘谨,却好像并不怎么乐意:
“皇兄安然无恙。我赌了一把,赌他不信我,赌他会隐姓埋名隐匿踪迹。若不然有荆风在侧,左卫如何能得手。”
今日他所戴朱金冠边缘缠着飞龙,明明早已理正,他却又伸手扶着,漫步去高台边,沐着灿烂的阳光凭栏而立。灰堆下阴燃已久的火苗细细翻起,烧得他心下燠热沸腾。
楼外天晴得白,似乎已是酷暑时节。
戚亘一向喜欢夏日,此时虽透不过气,却也依旧开怀畅快。他甚至赶在戚昙先头张口,迫不及待到无以注意自己的语气有多咄咄逼人,有幸灾乐祸:
“皇长姐既然一直想我们兄弟和睦,那这就是唯一的办法,不是吗?”
他此话说得实不应当,但却实在有用,只一句,就堵回戚昙千万的道理。长丰台内一时陷入沉默,戚亘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沉默。他干脆自腰间取下贴身带了月余的匕,随手扔过桌案后;又如儿时一般挽起长姐臂膀,要将她亲自送出宫去。戚昙却不动,目光穿过窗外宫阙楼宇,或许再穿过数千里山峦河泽。阳光炙热,灼伤了她的眼。她的嗓音迟滞酸涩,或许也被这轮烈日烤干。
“所以元婴他……”
“他不会再回来了。”
做姐姐的问,像在问她自己;做弟弟的答,也像是在答他自己。有一会儿,他们俩谁都没说话。戚亘还要来扶,这一次,却被戚昙微微让过。
她接着,却如儿时那般,还要来捏捏他的手:
“皇帝,不必相送。”顿一顿,她又道,“明日,明日我再来陪你。”
她转身离去,戚亘也不再坚持。他就看着自己姐姐的背影一步一步、八九月份的孕妇般审慎而费力地消失在那长阶之下,好似瞧见井中有月亮沉了底。长夜终结,长夜将至。他方才还道烈日灼人,此刻缘何又透骨地寒凉?
不是月亮,是他自己跌落枯井。此一生,此一世——
不得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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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州又在下雨,洪右鹊骑马而来,一路只觉得冷。如此良霄,弃了刺史府高床软枕温柔乡不顾,他干嘛要费力跑到河间村这等穷乡僻壤来?哦对了,是袁家弃暗投明那人急报,说荣王要玩那微服私访的游戏,扮什么青天大老爷。袁家经管仓廪那名小头目还有个表侄手下当差,那人姓齐名毕,犯了什么法,和谁有些过节,洪右鹊还能不清楚?就这关头,要让他撞见了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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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洪右鹊的马就骑得不快也不慢。总之今夜过了,袁家也便倒了。届时正好将延长县令强征的几仓粮食做恩惠下去,今年考功为此应该能多添上一笔政绩。本来袁迁识礼数、知进退,逢年过节孝心也不少,犯不上和他家过不去。要赖,就赖秋冬雨水太多,延长县仓满囤流的吃不下还要霉,只能尽快处理;再怪丰州的仗又打得太快,来不及作为军粮换点钱或是送出去。他再一想,自己也怨,延长做好的嫁衣吃不下卖不出只能这么草草处理,到底可惜;还有那荣王也是,初出茅庐不知深浅,袁家宅院处处僭越的实证放在眼前,但凡捉住了小题大做一番,金明县令自然就把事情办妥,那用他自己以身涉险扮什么家家酒。要是今晚事情不受控制,荣王殿下真死在了他延州境内,接下来少不得得向师傅求求情,还得再去小地方熬上几年,到时也不知皇帝还会不会记他清扫心腹大患的恩德……
他去的有些迟,齐毕已经是动了手的。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那亲事府典军人赃并获,刺客绑了押着,掺了毒物要用来药虫杀害的麦麸如今还在那碗里放着,一筷子都没动。洪右鹊一路想得着实是有些多了。同荣王嘘寒问暖对付了没几句,又有衙役急慌慌来报:上岗寨山崩,正撞上荣王仪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