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了。我真的害怕……我、很想你。”
戚晋大概是愣了许久。
亘弟虽生性懦弱,却也甚少如此痛哭流涕。
十年担惊受怕,是他一意孤行,逼迫太紧。
所以、或许……
他那一双手,抬了又落,想要扶上弟弟后背,冷气却从心底战栗着燎遍他每一寸肌肤。究竟是哪里古怪,还是他不识抬举?他说不清。“堂堂一个皇帝,不怕给人笑话。”他却只有戏谑着将弟弟放开,暗中期冀对方不要现自己言辞做作、声音紧,“从前不是答应过哥哥,我护你一辈子,你不可再哭鼻子。”甚至这句,也是他万分不肯脱口,可此情此景,他却非说不可。皇帝便在他面前拿袖子擦了眼泪,赤果果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儿,还要同他放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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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也是么。”
他喉头一动:“自然。”
夜色漆黑,他看不见弟弟满面泪花,或许,也再看不清自己一颗心。兴明宫太过寂静,荣王府太过吵闹。段舍悲已挡回了不知多少路恭维庆贺,独独大理寺卿还留在善诚殿内,只为知会他一声:“太后娘娘……此次大病,实在是很不好。”
“表舅身在前朝,道听途说不足为……”
“万岁节、除夕,我在大宴上亲眼瞧着娘娘面色苍白,少言寡语。馨妃娘娘在内宫看得更清楚,缠绵病榻一直是到了二月里,杨珣那私生女送进了宫才渐渐好转。这些且不说,还有件要命的事儿,你必须有个准备。”
门扇已经阖严,郑邑甚至要将荆风打出去,蚊子般贴近了哼哼:“太后娘娘的奉宸卫,说是世家子弟不堪用,被清出宫大半,换了什么底层军官补进去……他们效的是谁的忠,你该当清楚!”
是否正因如此,一进庆祥宫他才百般的不自在?戚晋想不懂,他也不愿再想了。糊涂好活人,便如此兄友弟恭、母慈子孝着,难道不好?他后来甚至不想往朝闻院去。前院善诚殿与泽远堂经年空落,而今自己大胜归来,也该得辉煌起来。这里会挤满许许多多的笑脸,充盈着各式各样的祝颂,他是荣王,他的人生理应如此,养尊处优、雍容华贵、顺风顺水、无波无澜……
假如他变成这样的荣王,心里,可还装得下一个四无丫头么?
他于是终于知道阿蛮杞人忧天在害怕什么了。连他自己都得胆颤心慌。所以他翻了朝闻院的窗——失之刻意,还撞倒凭几踩着了一本笔记。灯火不亮,阿蛮的画比她的字还要丑,后者赶忙扑过来,百味杂陈就叫:
“阿郎。”
他的小姑娘,面上带笑,胸前却起伏剧烈,狼牙项链便在灯影里格外闪亮。所以在他回神之前,他已环抱着她的腰,依偎在她胸前。不、不……只有这里,只有此刻,他的心才是空的,他的耳畔才是安静的。满城沸腾欢呼停歇了,满朝灼热目光熄灭了,兴明宫腻人的兄弟母子也不值一提了,他眯上眼睛,呼吸倏忽沉稳而绵长。只有阿蛮,只要阿蛮。她抬手,轻轻揉乱了他的头,又轻轻吻住他左手尚未痊愈的伤痕。“要睡觉吗?”她问,声音一闪一闪,像夏日的蜻蜓,又好似密林里的萤火虫。他的脑袋太沉重,几乎不由自主就在点头;他却要瞪着眼睛抗拒:
“明日……还要献俘。”
他顿一顿,又问:
“你的腿……”
“江奉御明日大概要跟你亲口说,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两天走了好几次路,虽然还要人扶,不过还是能走的。”
他就点头。
有一阵子,他俩就这么坐着,千言万语分明呼之欲出,却谁都无以开口。终究是她的小手犹豫着抬起,轻轻抚上他过分纤细的眉毛。一点点,或许抚得平旧疮、却抚不平永无止尽的新伤。所以她叹息:“从今天起……我要、失去你了。”戚晋就将她的细腕子捉住,“你会从戚晋,变成荣王。”
“我还是那个我。”戚晋道,又自袖中取出一样礼物,“而你,真正要做李木棠。”
那仅是一张薄纸,墨渍新干不久。小姑娘仔细看来,却居然是张手实——尚空着名姓,却居然列了好几条宅院田产。“地产、铺子、田舍,这些是亲王国精挑细选;你想要的名字,你自己亲自来写。这儿,我去取笔墨。”
她捏着那张纸,怔然良久。
心口堵得涩,有千百种情绪早已酿得浓烈,却被一层层厚茧遮得严实——那是亲事府、是小公子、是皇帝陛下、是太后娘娘、是林公子、是段媵侍、是荣王。明明灭灭的烛火照得心底烫,她忽地扯住他衣襟,探身就扣住他双唇。他们的面容很相似,俱是烛火于夜色中烧破的窟窿,一翕一合着颤抖。
他们到底还是一同转倒在床上。
“李木棠、戚晋;还是李木棠、荣王……”她在喘息。
“会一样的。”他颤抖着唇承诺,“明日、你睡个懒觉……醒来我变回来了。大事小情,我说给你听……”
她再低头咬上一口:“这里是京城。”
“是我们未来的家。”
李木棠便不说话了,戚晋抵着她鼻尖,就长舒一口气:“现在,该得要睡觉……”
“你明日要穿什么衣服……”
问出这种贤妻良母的驯顺话来,戚晋眉头一拧就要生气。李木棠见势不妙,立刻鸣金收兵——她的五脏庙咕噜噜叫得响亮呢!庆祥宫内推杯换盏,他也曾无食欲。于是一墙之隔的厨房很快忙活起来……
至少今夜,要有一个不饿肚子的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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