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乐水摇着手,只笑说“没什么”,又说是“举手之劳”。
然而石咏却感激得很,再三谢过。
“这点小事,还值得你一谢再谢?”王乐水手上还在忙着差事,颇有些不满地抬头望着石咏,“再说了,谁还没年轻过不成?”
石咏听王主事说起这个,一时心里热热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涌。
他望着眼前低头做事的王主事,想起自己这个上司,在造办处熬了十几年,不过是个正六品的主事,其间浮浮沉沉,恐怕也经历过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也说过自己想说但是没说出口的话,因此才蹉跎了岁月,这么久了依旧只是个基层岗位的平庸官员。恐怕,这一位就是不愿自己重蹈覆辙,因此才暗中想办法请动了十六阿哥。
王乐水见石咏不说话,只管盯着自己,嘴角一咧,笑道:“别问我怎么猜到的,我只是见到你进这造办处以来,对上边一向都只是恭敬,但是你并不怕……”
石咏低下头,尽力去掩饰自己的些微失态。
的确如此,他就是因为这个“不怕”,早先才有那勇气直接向梁九功喊话。王乐水这个上司,只相处了短短几日,就已经明白了他,将他整个人看透了。
有这样一位上司,他石咏何其幸运。
“还不快去做事!造办处不等人的,到点就下衙落锁。”王乐水见石咏低着头,一副“感情充沛”的样子,干脆板起脸,嗔了一句,“下午你耽误的这许多活计,难道还指着我替你做完不成?”
一转脸,又成了那个严厉而谨慎的上司。
石咏抓紧这落衙之前的一点点时间,尽力去将还未做完的差事一一去做完。
他比起这造办司里的其他人,有一桩好处:新人、不用参加年终考评。因此旁人在琢磨着年终总结的时候,石咏可以赶着做事。
下衙之前,他刚好有事去找察尔汉。察尔汉那一边专管接受材料,以及与之相关的文书账册。石咏来到察尔汉那边的时候,正赶上察尔汉在接受内务府广储司送过来用作金银器加工的金锭和银锭。察尔汉便示意石咏在旁边略等一会儿。
“封印之前,这些金银,也该够用了!”察尔汉望着广储司送过来的金银,点点头笑道。
衙门于腊月二十前后会“封印”,内务府造办处虽然用不着衙门“官印”,但也是如此,大小官员上下不再处理公文账册,只需轮流在衙门里点卯喝茶即可。一般来说,工匠们也会集体放假,除非有特别急的活计,才会有人留守。这刚进腊月,离封印还有不到二十天。造办处这边则领用一百两赤金,一百两纹银,宫金银匠作处的工匠们使用。
石咏免不了会想:这么短的时间,用得了这么多么?
接着察尔汉就张罗着交接、登记,将金银入库。
石咏在一旁候着,察尔汉一一称量金银的时候也不避他,石咏便渐渐看出门道来:这察尔汉经手,号称入库了百两黄金,百两白银的,白银数量没问题,然而黄金,据他目测,广储司送来的,就只有六十两上下。
好家伙,这一下,就给打了六折啊!
内务府广储司,掌内府库藏,领银、皮、瓷、缎、衣、茶六库1。养心殿造办处金银匠作,所需要的纯金纯银,都是从内务府广储司领取的。
察尔汉这边,广储司来人交接金银。察尔汉也不避讳石咏,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用戥子一一称过了,而后与来人相互签押,登记在册,随即起身出门,将金银都送到金银匠作处去。
石咏寻察尔汉另有公事,顺便搭了一把手,帮察尔汉将盛满金银的沉重箱笼送到工匠那里。一起回来的时候,察尔汉见石咏满面疑惑,登时将他袖子一拉,两人到屋里单独说话。
“刚才广储司的人也见到了,我回头跟他们说一声,有好处送过来也会分你一份!”
石咏一下子明白了。
广储司的金银,进项出项都一一登记在册,又有定期盘库,不易作伪。而造办处却是个金银的消耗使用部门。一来工匠打造金银器,会有自然损耗,二来器物做成,除了金银之外还有其他材质,没谁会再将这些成品去称一称,算一算,看用去了多少金银。因此就有些“有心人”在这上头做起了文章。
广储司送金银出来的时候,数量就已经与账簿对不上了,而造办处却装模作样地签押收下。回头广储司的人得了便宜,会分一部分给造办处。
“别……我这边,还是别……”
石咏哪里辨得清察尔汉是真情还是假意,当下只管先婉拒了,“我,我这又不是在你们这儿当差……”
察尔汉却摇头笑道:“唉,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比你年纪略长,你又刚进造办处不久,我这做哥哥的,难道不该照拂你一二?”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昨儿晚上的事儿,这里都传开了。只怕你以后,晋升会难一些。不过也好,在这内务府啊,想升上去也很难,反倒不如像我们这样的小吏,每经手一回,就有一回的油水!”
说毕,察尔汉伸手,重重拍在石咏的肩膀上,推心置腹地说:“石兄弟,我一见你就觉得你投缘,以后在这上头,哥哥一定会照应你的!”
石咏万万没想到,察尔汉竟然还是为了他好。早先石咏被上官们和十六阿哥接连训斥,察尔汉就上了心,接差事的机会,想要照拂石咏一二。可是这手段,也太……
石咏搜肠刮肚,才寻了由头婉言谢绝了。
这他哪儿敢掺和啊?如今他还牢牢记着母亲的话,当差的时候,不该他拿的东西,决计不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