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写字吗?”
春安点了点头。
“我以后会慢慢教你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学这些,但读书写字均有妙趣在其中,我们慢慢来,你会喜欢上这些的……然后夫人就会回来了,她会拿好主意,你不必担心,我们都不必害怕。”
春安把手指伸到嘴唇边啃咬了一下,又猛地放下,用力揪着衣角揉捏,抬起头怯怯地瞥几眼螽羽。螽羽只是抿嘴笑着。
过了半晌,他低声说:“好。”
螽羽鼻子一酸,扭头用帕子按住眼睛。
春安犹犹豫豫地伸出胳膊,抱住螽羽的腰。
螽羽泣不成声,搂住春安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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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螽羽二十五岁。当地有逢五、十做寿的习惯,下人们已开始为她准备贺寿。
夫人为她准备的诞辰贺礼也一早寄到了,是一副漂亮的金制头面。
照理说她作为一个妾室,当然不该有如此气派的待遇,不过随着年岁日久,她在府上如今算是个话事人了,被当做半个“夫人”来看待的。
至于今年的生辰庆宴,螽羽虽没有丝毫欢悦之情,然则总归是个提振气氛的机会——她准备好打赏下人的红包、赠送亲友的礼物,换上礼服、戴好珠钗,为春安新裁了工巧精细的赭色盘领衣。
春安生得是极好看的,眼睛像老爷,杏仁似的大而圆的瞳仁,鼻子下巴像螽羽,玉石雕琢般细腻纤巧;往昔他挑眉笑起来的机敏样子,很有几分夫人的风流韵致。只是那样的笑容再没有了。春安如今的神情宛如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兽,天真烂漫而畏缩胆怯。
螽羽记得以前——老爷还在的时候——有次夫人问她,人到底为何那般想要子嗣?
动物养育孩子不过就是生老病死,可人分明有那般多比生老病死有意思的事,人怎么还终日困在生死延续的无聊的念想里?
螽羽当时还以为夫人只是因为嫉妒年轻的小妾而撒气,因此噤若寒蝉什么也不想说。
但其实她心里是有个声音在说话的:人这一生哪里就有意思了?如若无儿无女,成日受人指摘谴责,那难道不是活在无间地狱中?如若长夜漫漫,孤苦寂寥,连生儿育女的盼头都没有,活着还有哪怕一星半点意思么?
世界上有意思的事分明就很少。而痛苦却很多很多,多到世人大都难以负重。
世人若不努力找些“该做”的事去做,活着便没有活着的道理。
生养孩子也不过是为了让生活“有意思”些罢了。
然而那样的意义……终究也是一场空。
螽羽看着面前这个有着蛐蛐皮囊的春安,伸手为他理正衣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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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辰当日,螽羽领着打扮漂亮的春安招待客人们入座。
来的人自然应当是女眷和孩子,可一向与春安关系要好的张春昌却没有跟随在母亲身边一同到来,反而是已经可算做成人的张春金来了。
其实自从春安落水至今,他与昌哥还未见过面。
身体不适推辞见客是一方面,昌哥从未登门探望却也是真。
螽羽看着钱氏朝自己走过来,看着跟在母亲身后半步的张春金,看着他们母子二人相似的面容与神情。她突然一阵心悸,感到眼前所有人都挂着诡异陌生的面孔。
她强作镇定,拉住春安的手。
春安仿佛也已经嗅到什么气息,缩在她的裙边发抖,啃咬起自己的手背。
钱氏拉着金哥上前来,脸上豁开鲜红的笑:“祝妹妹朱颜长似、岁岁安康!今年真是个多事之秋,妹妹当真受苦了!好在我们家三爷前日有幸拜见了一位得道高人,求请了来为妹妹消灾祈福,也正好为我们老相国府辟一辟邪、除一除妖!”
“此话何意?”
螽羽绷紧了弦,余光里看到胡二左匆匆往大门口走。
“俗话说‘残室塌屋,家不断哭’,安哥精神一直不见好,恐怕是老宅里又有什么阴邪了,得请仙人来看一看的嘛!”
她冷下脸道:“钱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可不是第一回了,从前三爷也请二马仙人来看过,压根没有——”
“唉哟,妹妹别急!”钱氏抬高了嗓子打断她,尖声说,“这回请来的大师保准‘货真价实’,是给皇上拔过邪的高人呢!”
正说着话,厅堂前的大门被撞开了。
只见张氏诸子弟涌进来,为首的是池三爷,从后由人搀扶着几位宗族长老。再接着,一名身穿紫衣、头戴雷巾的道人跨过门槛缓步而来,他手持一柄拂尘,腰悬八卦铜镜、肘挎七彩绳索,手里还牵着一根缰绳,缰绳拴住一匹枣红色的老马。
那匹马披着二马仙人的道袍,不停打着响鼻,眼中滚下血泪。
螽羽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敢问大仙,老相府中可有妖魔?”一位长老发问。
道士在堂前院中站定。
“小妖若干而已。”道士挥动拂尘,“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贫道在此清肃妖邪。六合之间,四海之内,妖孽匿踪,一符寻迹;道法自然,乾坤无极,敕!”
螽羽感到手中一松,只见春安尖叫着朝后跑去。
然而没跑出几步,一道绳索飞空而来、疾如闪电,好似活蟒般几下将男孩牢牢缚住。男孩顿时动弹不得,摔倒在了地上,就这么被拖行到光天化日之下。
再仔细看去,那件精美的礼服中已经不再有孩童的四肢躯干,而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左冲右撞,发出叽叽喳喳的惊恐哀鸣。
“是妖怪!真的是妖怪!”
螽羽听到周围那些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