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我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是了,仔细一想,却已让你吃了太多的苦了。”
院子里流水潺潺。
她记得这条溪水是从外面引进来的活水,时常淤堵,太太三不五时吩咐下人们打理,但许是地势安排不当的缘故,总也不能流淌尽兴。
不过今日倒是格外澄澈清越,映着晃动的月色,水声淙淙如在耳畔。
“如若我生下来的是个女儿该如何是好?”螽羽又问,“太太打算怎么办?”
“这有何干系,为她招婿便是了。有我在,他们敢说什么?”
——螽羽记得夫人原本是这样回答的。
然而这一次,夫人却突然看着她,笑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在惦念这些红尘俗世?”
刀片似的月亮落下去了。
一声惊雷乍响。她从梦中醒了过来。
一睁眼,眼前是大片大片白色的朦胧雾气,流水声从身下穿行而过,带着她在碧波间摇晃。
这是一艘狭长的扁舟,夫人坐在船头。她插着她往日最喜欢的那套石榴宝石金钗,穿着她那件如同燃着火苗似的霞帔褶裙——仿佛回到了当年初见时的样子。
螽羽一阵恍惚,不禁怀疑这是另一场幻梦。
但她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多少年了?我有多少年没见过院墙外的天地?
无尽的山雾,无穷的流水,无垠的大地和天宇,这一切分明包裹着她,又似乎离她百丈千丈之远。
夫人听到她起身的动静,回过头来。
……是她熟悉的夫人的脸。分明是熟悉的,如今看来竟觉得陌生。
她看着她。
那张美丽的女人面凄然一笑,开口道:“一把大火烧尽了。”
“烧尽了?”螽羽呆呆问。
她甫一张口,便感到浑身一阵扯断了线般的刺痛。
她看到船蒿在一下下撑着船,尽管并没有船夫,这船却逆流而上缓缓行驶着,在宁静的河面划开波纹。这是妖怪的船只。
“南南呢?二左管事呢?”
“都吃了。”
“蛐蛐也吃了,是吗?”
“吃了。”
“其他人呢?”
“和那栋宅子,和祠堂一起烧掉了。”
——什么都没留下。
果然是大梦一场。
古人讲“黄粱一梦”的故事。那她的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那天她坐上前往江南水乡的轿子吗?还是从她躲在门缝里觑到夫人的身影?还是更早以前,她坐在京城的楼阁上眺望无边无际的市井,趴在扶拦边睡着了?还是她躺在母亲怀里的那个午后,官兵们冲进来将她们押上囚车?
她抬手擦了擦,抹掉不知何时落下的两行清泪。
“我终于为他报了仇。”夫人说,“全都会死绝的,无论是吸了他的血的人、砍了他的头的人——还是我如今才意识到的,那些一直压在他身上的人,那些他口中总在要求我去爱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