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载琮的四子萧潋意,便就生在那个时候。
位分低下,不受宠爱的沈衾兰自有孕时便一直担惊受怕,她看出三个皇子表面相合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看出了皇后宽厚慈悲下的阴狠恶毒,看出了萧载琮的冷漠无情,看出这深宫是怎样一个吃人的地方,像不见天日的阴曹地府,将人吃下去,连根骨头都不剩。
她满心忧虑,惊惧不已,只觉得自己肚皮上终日悬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尖刀,不知何时就要将她开膛破肚,要将她的孩子生生挖出来,碾成那些人爬上皇位时脚底的一层血泥。
她便在这么成日的忧怖下,未足月便早产了。
却又巧,正生他的时候,宫外这时又传来消息,三皇子萧文瑄中殇,死因尚不明确,只听说是误食了一碗毒药。
那一年,他仅十五岁。
沈衾兰心神俱震,双手使劲一握床栏,婴孩呱呱坠地。
在她听到产婆欢喜的喊道“是个小皇子”时,沈衾兰终日来的噩梦终于成了真。她瞪大了眼,彷佛已经从这孩子嘹亮的哭声中预到了他今后的未来。沈衾兰浑身颤抖起来,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忽然一抬上身,竭力抓住了那产婆的衣裳,哆嗦道:“这是个女孩……”
她满面泪水,惊恐不已。
“嬷嬷!求求您!我生下的是个女儿!”
或许是这产婆已至暮年心软了些,对这身不由己的母子俩生出了一丝同情。也或许是沈衾兰几乎将全部身家都给了她的丰厚报酬奏了效。总之,那产婆与沈衾兰同担了欺君砍头的罪名,对外宣称沈贵人诞下的是个公主。
但她并没能因生下的是个公主而不再忧虑,她仍终日活在诸多担忧中。正巧这年天君大寿,沈衾兰便抓住了这个机会,未出小月,便以为国祈福之名自请搬去了临近月陇寺旁的步寿园。
郇朝佛教兴盛,就连当朝皇后也曾在国寺中带发修行过几年。步寿园是前朝先皇妃嫔的住所,那些人虽算不上宽祥,但总要比宫中好上太多。沈衾兰和萧潋意在那里度过了几年还算平稳的时光,只是每年开春,国祀时萧载琮携皇后来礼香时,偶尔会顺带看一眼他们。
那是萧潋意的噩梦。
萧载琮对他这个自出生便不曾见过几面的女儿并无什么感情,每回他来,沈衾兰总会掏出柜子里他们留到过节时吃的饴糖塞到他手里,要他乖乖去外面玩。
那扇门会在他面前关上,萧潋意向来听话,他跑到院子里捉蚂蚱和小鸟,只偶尔追着鸟跑到墙角时,会听到屋子里拼命压抑着的、痛苦至极的惨叫。
他当时年幼,并不明白那惨叫代表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阿娘身上会凭空多了这么多青青紫紫的伤痕,汩汩渗着血,像他手里被扯断了手脚的螳螂。
他只记得沈衾兰的手摸着他的脸,叫他好阿意。
她是这么拼命地想活下去。
活下去,带着她的孩子一同,在这污糟的世界活下去。
——“我八岁那年,她死了。”
萧潋意神情平静,语调缓和,好似讲出来的这些事情已在他心中过了千百遍,再不值得为它心痛了似的。这些事徐忘云不是头一次听,却也是第一回原原本本的将来龙去脉听了个完整,心下简直不能言是何感受。萧潋意停了一下,紧攥着徐忘云的手又收紧了些,才接着道:“他们相争,只随手拈来她这一颗棋子所用,走得是微不足道的一环,要的却是她的命。萧载琮得位不正,登基后杀了许多老臣,将先皇的太妃嫔全都遣送出宫。那些人本就对他怀恨在心,我娘在时尚且还能护着我些,她走了之后……呵。”
徐忘云越听越心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萧潋意接着道:“珵王阴狠,为绝后患,买通我身边婢子在我饮食中下了让人致幻的药,常年堆积,又有步寿园那些老太嫔的刺激,年复一年,我就得了疯病。”
“阿云……我总是觉得恨。”
太冷了。萧潋意垂下眼站在水里,心想,这河水实在太冷了。
冷得让他都快忘了,常人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徐忘云忽然一转手腕,反握住了萧潋意的手。
“不要怕。”徐忘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护着你。”
萧潋意怔愣道:“……护着我?”
“嗯。”徐忘云道。
萧潋意怔怔看他,半天,忽然说:“我……我心思恶毒。”
“自那时候起,我日日都在盘算如何报仇,我卑劣阴狠,不择手段,我杀过许多不该杀的人,也许以后,我还是要杀更多的人,我……”
“嗯。”徐忘云说:“不是你的错。”
他说:“不要怕。”
萧潋意那张舌灿莲花的嘴,忽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云……阿云。”
萧潋意手抓住了徐忘云的脚腕,像是高攀什么不可得的仙物似地抬头看他,“阿云……”
徐忘云蹲下身子,挨近了他,与他视线齐平,“嗯?”
“你和我回宫去?”
“嗯。”
“你和我回宫去,再也……再也不离开?”
“嗯。”
“你愿意?”萧潋意紧盯着他,执拗的要他反复给他答复,“你愿意?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徐忘云看着他那样子,不知怎么忽然起了一点促狭的心思,他唇角勾微不可察的笑意,眼睛亮堂堂的,“我若说不愿呢?”
萧潋意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唇角噙着的一点淡淡笑意,那从前便一直被他压抑在心底的,不堪入耳的念头一瞬覆了上来,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心蒙了个彻底。他抓紧了岩石,不受控制地想:你不愿……我就把你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