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皇后娘娘。”我起身要行谢恩之礼,却被王皇后拦住了,我顿了下,便只微躬身。
“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王皇后神色认真,淡淡话语,“今后的路还长,还望媚娘不要令我失望。”
“是。奴婢明白。”但世间无论再长的路,也终有它的尽头。我心底透亮,行礼告辞,“奴婢告退。”
步出皇后殿,阳光斜照,光影中腾起微微暑气,更见酷夏之毒辣。
王皇后此时高居后位,后宫之事,就是李治也要忌她几分,她若想要取我的性命,如踩死一只蝼蚁般简单,我若得罪她,那便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不如事事忍让,做些讨巧之事令她放心。王皇后多番试探,我皆能得体应对,她已放松了对我的戒心。即使她不将我当做心腹,至少对我的敌意也能减去几分。且在她的护翼之下,也能为我挡去宫中其他嫔妃的窥视,令我省去不少麻烦。韩信忍跨下之辱,勾践之卧薪尝胆,都只是为了最终的胜利。
池中青莲,迎风摇曳,悠然自得,丝毫不知世间人心之叵测、命运之曲折。
我正欲近前观赏,忽闻前方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我不禁闻声抬头,便见一男子绕过前方竹林,向此处走来。他剑眉星目,身材魁梧,头戴金冠,玄色长袍,灰色束腰,袖口处微露银雪之色,衣着与相貌一般恰到好处,赏心悦目却又并不出众,正是阿真。
我们皆不料在此相遇,目光相接的刹那,阿真的眸中闪过瞬间的讶然,旋即恢复平静。
我落落大方,敛衽为礼,并无言语,施施然起身,举步前行,与他擦肩而过,不再虚礼。
我不知阿真是否有回头来望一望我,但我是决计不会回头。他既选择了忘却,我亦能,且我会比他忘得更快、更彻底。我已能非常冷静地对自己残忍,因为只有如此,无论别人再如何残忍地对我,也冷不到我心中去,因为我自己已是一块无情的坚冰。
我微微一笑,随即掩下了心中所有多余的情绪。在花丛中穿行了一会儿,我在一株牡丹前驻足。
前方立着两个宫女,她们见我站着发愣,便行礼道:“武姑娘,可有什么事?”
我微颔首:“此处景色颇好,我想在此弹奏一曲,烦扰两位为我将琴取来。”
“是。”其中一个宫女立即回身为我取琴去了,另一个则是上前来将我扶到亭中的石椅上坐下。
李治平日给我的金银珠宝,我毫不吝啬,几乎都用来打赏身边的内侍与宫女。而这些宫女、内侍得了我的好处,自然是众口一词地赞誉我,为我说好话。我此时虽未有任何封号,他们依然对我礼遇有加,听我差遣。初入宫,广结善缘,处处多栽花少栽刺,这些都是我在宫中立住脚的必要举措。他们虽无成大事的能力,却是一张紧密的情报网,有了他们,有些事我做起来便是事半功倍。
那宫女很快便取来琴,我伸手试了试弦,而后手指轻拨,悠然之曲便从我指间流泻而出。
取琴闲弹随兴,随兴恰好是真挚。我十指掐下一曲黯然之声,那声声皆鞭苔,一鞭鞭苔挞出我的往日伤怀,心中缺失的那块圆满、那些不完美、阴影与丑陋。
一层薄雾随着苍凉之琴声迎面裹来——在花丛的另一头,竟有人抚琴与我合奏。
那琴声仿佛一根埋于泥地的绳索,轻轻一拽,拽出了那些使人又惊又喜又惧又爱的情感。颤动的琴音如同分袂永别的悲声,将人凄楚地惊醒,冰冷的幽怨,浩然的幽怨,剪不断的幽怨,如同绽开在夜色中的那一抹深白。
我忽然觉得宁静,宁静的是琴声,亦是人。又觉得感伤,感伤却无来由。最终,一切却又化做了无声的欢喜,而这一刻,我仿佛已等待了许久。
我如同酒徒掉进了大酒缸,彻底地沉溺,深深地迷失,只为这一场子期伯牙之约。
是他,我知道,一定是他!
挣扎
琴音里的昂扬低首皆起止有度,似抚琴之人在极力克制着的欢喜,但我仍可知他此时定是喜上眉梢,飞于花丛。万物正茂,轻风和煦。
“锵”地一声,突如其来的高音潇洒得使人立时心生爱慕,心境中的亮色与颤音如此顿挫,有欲说还休的豁达蕴藉。
恪……真的是他……
恍惚中,我缓缓起身,轻轻踏前一步,却倏地止住。
我的眼前有些模糊,淡去的记忆如倒影浮现。在感业寺中,冬夜滴水成冰,将所有情仇,凝成了冰雪;夏日酷暑难耐,将所有恩怨皆烧成灰烬,吞噬了心中所有的光热。时常,有尼姑半夜投井、上吊,而我,即使夜再长,天再冷,心再伤,也依然坐等天穿。一个女孩,以呢喃,以哽咽,以青涩,以不悔,以纯真,去换回那一片腐朽的锦绣繁华。残雪飞扬,余烬未灭,覆于心头,仍残存一丝温暖。
在我最柔弱无助之时,他在何处?哪怕只是只字片语,也足以令我释怀。李治与阿真对我的无情,我尚可以忍受,惟有他……他原是我的高山,却弃流水不顾,怎能不叫人心寒?
琴音婉转低回,我竟在其中听出了悔意,真是诧异。但哀莫大于心死,一切都大势去矣。我的怨、我的怒、我的悲、我的不甘、凋零的华年……我已不想追问他原由,怎样的原由都无可原谅。
谁说人的一生,不是一场战争?一个人的战争,时时记得打败自已的心魔。
琴音依然美得令人心颤,但一切于我,不过是烟花三月,或怒放,或凋零,花事将了,而我愿做过客,或曾驻足欣赏,但不曾心系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