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老头子就是有点皮痒痒的似的,甩飞主教练无动于衷,被主教练甩了就满心都在想,卡尔也不懂。
心里知道主帅过得不容易,他也没好意思发小脾气,拍了一会儿对方的背假装开心地接受了夸奖,也奉承他两句——也不是完全装的啦,去掉再踢多少年的部分,被他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的安切洛蒂搂着说像马尔蒂尼,他不可能毫无感觉的。
缘分是多么神奇,趴在电视机前的小卡尔绝对想象不到自己还有今天,那是他有关足球和自己最鲜活和青涩的回忆之一了。
胜利让队友们十分激动,卡尔今场比赛中的关键表现更是让人热血冲头——尽管大部分时候比赛的高光都是被中前场球员占有的,毕竟足球是围绕着进球转圈的运动,但同样的,有些时刻,能连续不断抵挡对手致命进攻的事,无论是后卫发威还是门将显神,也让人感到激|情澎湃,停都停不下来。
把对手的尖矛全拧断了,转而自己却一击致命、再捅一刀,真是彻彻底底把对手打穿了,打服了,打尖叫了,就是这个战斗爽!
“钢铁战士勇猛无敌!红色军团摧毁对手!”阿拉巴直接举着手机在更衣室里大声读新闻了:“SuperKarl点燃本轮德甲!——”
他直接跳下位置,开始往上挥舞双手用力起哄,带着大家一起喊:“superkarl!superkarl!!”
一群人真的就开始压低后背、伸展胳膊搭着彼此的肩膀跳起来了,宛如什么大型做法现场,像唱重金属摇滚一样刻意压低声音,鬼喊鬼叫:“superkarl!superkarl!!”
草……
穆勒把纸杯底掀掉了放在嘴巴前面当喇叭:“谁是最好的战士?!”
“superkarl!”
“我们有多爱他?”
“superlove!”
卡尔感觉自己羞耻到要发疯了,第一件事是确定更衣室的门关起来了且随队摄影师不在这儿也没有偷偷留摄像机,然后是恨不得冲着队友们尖叫说停。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忽然来一下的兼具喜爱、表达尊重服从和调侃他的集体行为让他脚趾能抠出一座安联球场。
他恨不得队友们永远都有点沉默内敛和不太会表达好了,不要平时那么压抑,人均不长嘴巴,这会儿又毫无征兆火山喷发——说得就是你基米希,你喊得那么陶醉和起劲做什么!你对得起昨天还在跟我当小刺头的你自己吗?
他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不要脸红得太过头或逃跑:“谢谢,先生们,谢谢!我爱你们,放过我吧!”
大家还是大笑着喊:“superkarl!”
卡尔不得不开始转移火力:“我们进球的功臣没人在意吗?”
莱万在人群里笑了一下,众人也顺便转换喊了起来:“lewen,lewen,superlewen!”
马上卡尔又开始夸别人,这么夸了一圈,可算是把大家都夸满意了,他们又开始过来黏黏糊糊地要和他贴贴,拥抱,握手,被队长拍一下夸一句骂一句,什么都行。随着年龄增长威望上升变成前辈时,卡尔最开始还没懂其实很多人在更衣室里有一些肢体接触和情感互动的需求,不过后来他就意识到了。
这就像在饲养一群性格古怪的大型动物一样,再怎么亲热也动不动要咬人的,再怎么咬人也都喜欢被夸、被抱、被梳头毛的,梳头毛只是一种象征说法,卡尔没有举着小梳子在更衣室里梳罗本的光头。
队友们有时像野生动物,这种想象会让他觉得大家变可爱,也让他更能理解他们时而怪里怪气,时而情感过于丰沛的行为。
只是现在热闹褪去,坐在他们中间,他会有种温柔又悲伤的孤独感。他觉得自己就像在假装狮子,在一群真正强大、真正坚强、真正野性而生机勃勃的食肉动物间摇着尾巴虚张声势,假装他也同样大胆,同样充满野心,充满撕碎、占有和宣布胜利的欲望。
别人就不像他这样矫情,不像他想太多。如果他们知道卡尔的不快全来自于内心总不断涌出的话,他们一定会纳闷又不屑地告诉他不要太优柔寡断,不要想就好了。可卡尔已贯彻此方针十多年,他一直奋斗从不止息,金钱荣耀名誉在身,但烦恼并没有远离,反而越发尖锐。
他时常感觉自己是在Alpha男中假装自己是Alpha中的Alpha,他实际上没那种恨不得看到一块地就撒尿宣布此地归我的劲头,没有看到谁足够强大都想来一拳头比比谁更强的狂傲,他不喜欢社会达尔文这一套,没有足够强的统治欲和控制欲,这对于管理好队伍来说其实是好事,但对于他的内心来说,还是会略带割裂感,因为他们确实活在类似丛林的残酷地带。
权力只是让他更加小心和审慎,滋养他但也极端约束他,责任则是直接掏空他。
他能干得好,和他在其中特别享受,纯粹是两回事。像赫内斯和鲁梅尼格就享受争吵,享受斗争,享受杀死对手,享受欺辱,享受打压,享受提拔,享受权力的游戏,但卡尔不。
卡尔不永远只能想到逃,逃到不这么像丛林的地方去。在更平和的生活中,杀与被杀的意志不够强烈,也就不是天然的错误了。
去国家队报道前,他决定利用一下权力,稍微请半天假,去做个体检。因为从不乱请假,只发了个短信,勒夫就毫无犹豫地同意了,甚至多批了半天给他,让他只要在训练前能到就行,不是非得在集|合日一早到达,这又是多年付出带来的好处了,他松了口气。
“脚踝?怎么想起来复查这里的,8月初你回队时全查过,都没什么问题啊。”
施密特医生举起他的档案,颇为疑惑地查看。
“一点毛病都没有吗?”卡尔不死心地问:“但是这场比赛里我铲球太多了,明明感觉脚踝有点疼的——哪怕没受伤,总该有点负担的吧。除了脚踝,别的位置呢?别的位置也没有吗,我从回来后就很累,最近训练还超负荷。”
“哈哈哈哈,我看了,球迷们都夸你是战神,哈哈哈,在场上太拼了,自己心里都吓到了吧?”
医生摘了眼镜,哈哈大笑:
“放心吧,纯粹是你自己心理作用。你身体状态从来没比现在更好过,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从来没在夏天这么好好休息过。我早就和你说了,卡尔,你身体素质好,从小训练科学,没有不良习惯,骨头密度好,踢得又是中后卫这种安全地带,之前你那些受的几次大罪,全是你轻伤不下火线拖的,或者太累了死活不休息,疲劳导致的问题。早像这样照顾好自己,风险不大的,你放一万个心吧。”
我不是想照顾好自己,我是想放弃好不好!
以前怎么累啦,以前那才是精心照顾呢,疲劳了带伤了,又不是故意的。怎么现在开摆了,反而告诉他健康得很,摆得好啊。
还有天理吗,上帝最近是拿硫酸洗眼睛了吗???
卡尔的一万个心都死了,死得透透的,他直接往床上躺回去,盖上白色床单假装自己已经出事躺在这儿了,捂住耳朵不愿意听医生说话,闭上眼睛不愿意看这个可恶的世界。
但过了一会儿后他的手就拉开了,睁开眼,施密特医生在拿着一袋小熊软糖冲他晃,笑得可狡猾了:“奖励要不要啊?”
“小孩子才有这个。”卡尔萎靡地说:“而且我也没治病,怎么什么病都没有啊,好崩溃。”
“你这坏思想,怎么这么多年都转变不过来啊!”医生笑得眼角的皱纹堆成两个核桃:“不是只有生病的人才能有点甜头吃,健康这种大好事,按你们的习惯,天天都应该开香槟庆祝好不好?你还好意思在这儿不高兴?哪有人盼着自己生病啊,什么都是别人的,身体才是自己的,你一天天不知道想点好事。吃吧吃吧,要是动不动吃点糖就能开心,你尽管吃去,那点影响比你在这儿愁眉苦脸小多了。”
“高糖对身体不好。”
“这事人人都知道,不错。但吃了对精神很好这件事,大家倒是都装瞎了。你不过吃两袋糖,不比那些混夜店喝酒滥交的好多了。要是吃这个你能把安眠药停了,我现在就给你买一大箱。哄自己开心点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好了,我开的药方,我逼你吃的,拿去吧,要谨遵医嘱,知不知道?”
卡尔不想开心的,他的退役计划初尝试就失败得如此惨烈,一切结果都和他需要的背道而驰,为了两颗糖就开心,他也太没底线了。但他好久没吃甜的了,好好吃啊,他坐在车里有点想哭,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对身体很不好,施密特医生不知道他都实行了什么可怕的计划,来毁坏这具他精心照顾和治疗的身体,这具卡尔本该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爱护的身体,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又吓又怒又心痛,而后流下泪来。
卡尔想到有那么多人渴望的不过是一具健康的躯体,能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医生废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功夫,都是希望能让他更好地站在比赛场上。那么多球星,到退役时流泪哭泣的只有伤病这人力不能改的一件事,他已经有了,却这么不珍惜,反而试图践踏和折磨自己。
这是一种软弱……他知道,这是一种软弱。
如果一个人只能通过伤害自己的方式来爱护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卡尔心力交瘁,想不明白。万幸接下来是国家队的比赛,虽说也杂事繁多,可到底能从俱乐部生活里抽离出来,他也不打算在国家队的比赛中实践断脚踝计划,这勉强算是一段项目失败后的反思和复盘期。
越想着想着,就没有哭的欲望了,只是很认真地继续吃糖果,还数了一会儿他最喜欢的橙子味有多少个。这一袋里很多,他感觉自己很幸运,心满意足欢欣雀跃地留了一点等着要是再难过了可以吃一口,往国家队去了。
但在机场办理完托运,拿到登机牌,进贵宾室候机后,卡尔完全愣住了,倒不是票有什么问题,是同行人不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