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的风雪在那个晨曦倏然停下来。
凛冽的寒风刮破了他的脸颊和手指,皲裂的脚背一动就疼,他的鞋坏了,他不想走也走不动了。太冷太饿,什么日子,活着没饭吃,死了没土埋。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蜷在恶臭的尸体堆里静静地等死。
如果不是那颗妖怪蛋,如果不是里面装着一个显而易见的生灵,一条初生的性命,他不会选择再次站起来。
是阿捡救了他。
他要饭时,阿捡没有吃过好的,他做了将军,又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
他这一生,不亏欠百姓,不亏欠同僚,不亏欠帝王,只亏欠他七岁捡到的那颗蛋。
酷吏站在牢房外,问他:“你那将军府已经被抄了个底儿朝天,除了几件小孩儿衣裳是好料子做的,其他什么也没有,你到底把钱藏到哪里了?”
可惜,那些衣裳是裁缝铺刚送来的,阿捡还没来得及穿。
一个白胡子老道忽然沉沉地在他耳边说道:“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风起,洪波鼓冥壑,无有断绝时。”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白胡子老道。
这是《楞伽经》里的经文,说的是众生如同海浪,被风卷起,漂泊不定,无法自主。
老道在劝他,不要恨那些百姓。
他不恨百姓,他不能恨百姓,百姓不了解他,误解他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他该恨谁呢?
他趴在草垫上,翻身的力气也没有,安安静静等着有人把他拖出去砍头。
活着有饭吃,死了有土埋。
他参军不过是想实现这个愿望。
到头来,这么一件事也实现不了,全尸都留不下。
他听见自己被开水灼坏的喉咙发出喑哑的笑。
恍惚中,好像看见司默寒站在自己面前:“你守平远城七十五天,朕允诺过,因你的功劳愿意答应你任何事,现在依然作数,只要你开口求朕,朕饶你不死,开口求朕,沈惊鸿你开口!”
他拼了命想说话,可喉咙被滚水灼得溃烂,无论如何都一个字也发不出,他抬起手指,蘸着血,在地上慢慢画出一只鸟。
放过阿捡。
放过阿捡,求你。
求你……
三昧鸟烧断了玄武铁,狭窄的地牢中遍布一股焦味。
那根滴血的食指最后画的是鸟尾部分,还特意把鸟尾飞得长了些。
沈醉站在王宫地牢,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在地上画出的鸟。
以前师父曾在木头上刻出一只鸟,他摸了摸,觉得师父刻的实在不像鸟,像一只鸡,要师父把鸟尾刻得长些。
原来就算把尾巴画长,看起来还是像一只鸡。
沈醉半跪下来,解下腰间的荷包,那里面有南海玄女给他的仙药。
三昧鸟忽然在他身后喊道:“岑浪身上都是皮外伤,养半年就好!城主,那可是去你病根儿的药!”
沈醉充耳不闻,掏出那颗“能治好这世间所有伤疾”的药丸,放入岑浪舌根,稍一推对方下巴,看着这人咽掉那颗药。
岑浪身上的伤肉眼可见地复原,只留下一身污血。
幸好有这治好这世间所有伤疾的药。
沈醉放轻动作去摸岑浪的左臂,摸到那处断骨也完好如初,不放心,托起岑浪左手手腕回了回弯。
确实是没留下丁点儿后遗。
可是一定很疼。
他抓起岑浪的手腕,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手放在自己的发顶。
以前只到这男人腰高的时候,这人经常这样摸他的发顶。
一瞬间,沈醉觉得自己还是那个看不得也听不见的弱小妖怪,不能保护师父,也无能为师父报仇。
朱十一凑到他眼前:“城主,这儿是妖王王宫,我们救到了人,还是快逃吧!”
沈醉不答,转头看向身后的三昧鸟:“你先送他回家。”
“可是……”三昧鸟还想在劝,迎上沈醉目光,本能地背脊泛起一阵凉,明明沈醉的语气是温和的,他却没由来地打了个摆子。
沈醉打横抱起岑浪,走出地牢。
三昧鸟窥着沈醉,他认识沈醉时间不算短,从未见过沈醉用这种眼神去看一个人。
那神色情愫过于浓烈,简直叫人分不清是喜爱还是恨。
地牢位于王宫正中,他们一走出,四面八方的侍卫已然冲上来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三昧鸟当即化出原形。
沈醉将岑浪放在三昧鸟颈后覆羽最为柔软的部位,开口:“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