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景象真是激动人心。钟超林当年一上任,就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公开宣布,他最喜欢的就是两件事:开工奠基和竣工剪彩,只要有可能,明阳任何重大工程的开工,他都去参加奠基;任何重大工程的竣工,他都去剪彩。十年来,该有多少次红红火火的奠基和剪彩呀!数都数不清。也正是在这数都数不清的奠基和剪彩中,明阳飞起来了,一飞冲天。
就说面前这座跨海大桥吧,多么壮观,多么辉煌!像一条腾飞的巨龙,横跨南湾海峡,一举把繁华的中心区和处于半岛位置的国际开发区及民营工业园连为一体了。使得原属偏远地区的半岛新区变成了中心区的重要组成部分。两年前,跨海大桥的规划一公布,半岛新区的房价和地价就不断地飞速上升,据文春明说,至今整体升幅已达153%,民营工业园内的工业用地转让价竟翻了两番还多。
这完全在钟超林的预料之中,决定公私合作,动员那些民营企业家们集股投资时,钟超林就代表市委、市政府说过:“在商言商,现在我不是作为一个市委书记在向你们下指示,而是作为一个代表政府的商人和你们这些商人谈合作。你们要赚钱,政府也要赚钱。我敢保证跨海大桥这个大买卖能让我们双方都赚到钱。第一,有十五年的过桥费可收;第二,新区地价、房价的升值。”
当时有人问:“钟书记,那咋不让国际开发区的外资企业也参加入股投资?国际开发区不是也在半岛上吗?二十七个国家和地区四百多家企业,能集多少资啊!”
钟超林说:“我们当然可以让外资入股,可我们不愿这么做。为什么呢?因为要保护和扶植民族资本,你们虽然是民营企业,可都是民族资本,有钱可赚的好事,我当然要先考虑你们,各国政府都是这么干的嘛。”
于是,就有了这座在全国尚无先例的公私合作的跨海大桥,就有了今天这最后的告别演出。两年前在民营企业家协会和那帮民营企业家们谈合作时,钟超林绝没想到自己的告别演出会是为这座跨海大桥剪彩。
在观礼台上站定后,主持仪式的市长文春明开始介绍参加剪彩活动的领导和来宾,接下来,领导和来宾们一一讲话。交通部一位副部长、省委秘书长程义之和常务副省长吴柱国都表示,明阳公私合作联建跨海大桥是个创举,为深化改革,加快基础建设的规模和速度,闯出了一条新路。事实证明,基础建设完全可以动员社会资金和社会力量一起参加,这是利国利民,于公于私都有利的大好事。因此,这座跨海大桥不但是跨过了南湾海峡,也跨过了一些在计划经济条件下形成的落后的陈规俗见,使明阳的改革开放具有了更强的说服力。
领导和来宾们讲话时,钟超林心里颇不平静,心想,不管程义之和吴柱国代表省委、省政府讲得多么好,事实是省委书记刘华波和省长陈红河都没来。兼任省人大主任的刘华波要会见独联体国家元首,来不了,省长陈红河不会见国家元首,可也没来。而据说明天送高长河上任,这两位领导却都要来。这无论如何都让钟超林从感情上难以接受,上午接到程义之和吴柱国,听他们一说,钟超林就不悦了。
脸面上却没露出来,直到现在也没露出来。面对电视台记者和摄影记者的镜头,钟超林仍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直到文春明宣布请他代表明阳市委、市政府讲话,他才收敛笑容,走到了话筒前。
这场景太熟悉了,又是人山人海,又是彩旗如林!
也就在这时,东桥头的人群中突然打出了一条醒目的红布横幅——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打出来的,上书十五个大字:“钟超林书记,九百万明阳人民感谢你!”
钟超林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甩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情绪激动地开始了自己最后一次直接面对明阳市民的讲话:“市民们,同志们,是我要感谢你们,是明阳市委、市政府要感谢你们啊,深深地感谢你们啊,没有你们的支持和流血流汗的拼搏,就没有我们面前这座跨海大桥,就没有明阳改革开放的今天……”
1998年6月24日16时省人民医院
主治医生对高长河说:“你们这位赵县长实际上早就是肝癌患者了,半年前就在我们这里确诊了,他能活到今天都是个奇迹!”
高长河被惊呆了。竟有这种事!一个涉嫌腐败的县委班子的县长,竟是个晚期肝癌患者,竟带病支撑了半年,以至于昏倒在冶金厅谈项目的办公会上!那个烈山县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到赵成全时,赵成全却很平静,仍在谈那个电解铝项目。
高长河真不忍心再听下去,紧紧握着赵成全的手说:“好了,好了,赵县长,这事你别操心了,涂厅长已经说了,他们特事特办,尽快批,你就好好养病吧!真是的,病成这样还不休息,你不要命了?!”
赵成全凄哀地笑着说:“高书记,我还要什么命呀?半年前就被判了死刑,医生说我活不了三个月,可我又活了半年,又干成了不少事。”
高长河难过地问:“你这个情况,明阳市委和钟超林同志知道不知道?县委班子里的同志知道不知道?”
赵成全摇摇头:“不知道,都不知道,要是知道,啥也不会让我干了。”
高长河默然了。
赵成全又说:“高书记,你能不能也装不知道?就让我可着心再干几天?反正是不治之症,与其让我死在医院里,不如让我死在工作中。真的,有工作干反好,什么病不病的,就全忘了。”
高长河语气坚决地道:“不行,赵成全同志,你必须住院治疗!”
离开赵成全的病房,高长河马上找了值班院长,对那位院长说,对这位来自明阳的县长要尽一切力量抢救,有什么药用什么药,不要考虑经济代价。院长说,只怕困难呢,根据这位病人的情况看,用什么药也无济于事,最多就是延长个把月的寿命。高长河说,就算是个把月也好,我们不能抗天命,也还能尽人意。
从院长室出来,高长河看看表,才四点多,想着明天一早就要到明阳上任,咋说也得去看望一下老岳父了,便到了五楼高干特护病房。
夫人梁丽已在病房里坐着了,见了高长河的面便讥讽说:“高书记,你这封疆大吏现在还能想到老爷子呀?真是难得。”
高长河笑笑说:“这封疆大吏可不好当,还没上任头就大了。”
梁丽还想说什么,梁清平却用严厉的目光将梁丽制止了,随后又抬起手向外面的客厅指了指,示意梁丽出去。
高长河知道,老人家必是想和他谈明阳的工作,不愿梁丽在一边旁听。老人家算得上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善于保守党的秘密,几十年来形成的规矩就是,谈工作时,家属亲人一律回避。
果然,梁丽一走,老人家便开口了:“长河,你去明阳主持工作,很好!”
高长河苦笑着说:“可能不太好,省委主要领导之间好像有分歧,很微妙,明阳的情况也比较复杂。”
梁清平挥挥手:“说说看。”
高长河说:“刘华波书记反复强调肯定明阳改革开放的成就,对钟超林评价很高,甚至说他是党的英雄,民族英雄;可马万里副书记则更侧重于反明阳的腐败,认为明阳的腐败问题很严重,是我省有史以来没有过的,认为钟超林对明阳的腐败负有责任。”
梁清平点点头:“不奇怪。”
高长河定定地看着梁清平:“哦?”
粱清平语调平和地说了起来:“说点历史。可能你知道,也可能你不知道。一九八三年以前,明阳的书记是我。刘华波接我的班,从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八年,在明阳干了五年零八个月,调到省委做了副书记。钟超林接的刘华波,从一九八八年到今天,十年。这样,我们三个书记在明阳的工作经历,就构成了明阳近二十年的改革历史。我们三人这二十年干了些什么呢?我五年多主要搞拨乱反正,把土地包下去了;华波同志五年多把乡镇企业抓上去了,使乡镇企业占了明阳经济的半壁江山,当然,也搞了不少基础设施;钟超林同志干的时间最长,应该说,也干得最好,几乎是重建了几个明阳,使明阳的经济全面起飞了。这就是历史。”
高长河意味深长地说:“所以,华波同志就充分肯定明阳的改革成就……”
梁清平抬起手,示意高长河先不要说,自己又说了下去:“再说点历史。一九八六年前后,在刘华波任明阳市委书记,钟超林任明阳市长时,马万里同志正做昌江市市委书记。昌江当然不能和明阳比,在历史上就是经济欠发达地区,不能希望它一下子就搞上去。可马万里在任七年,循规蹈矩,也确实没有什么大动作,以至于搞到市委接待处几个月无人可接待的地步。却还不服气别人,认为明阳是走过了头。当时的省委为了尽快打开昌江的改革局面,果断调整了昌江的班子。具体说,是在我的提议下,调马万里同志为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让马万里同志离开了昌江市。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在组织部的岗位上,马万里同志倒是非常胜任的,事实证明,这位同志适合在条条工作,后来就做了部长、省委副书记。”
高长河会意地道:“那您的意思是——”
梁清平笑笑:“我没有什么意思,就是讲点历史嘛。”
高长河知道,老人的风格是点到为止,也就不好再多问什么了。
沉思了一下,梁清平却又说:“腐败必须反,不反不得了啊,要出大乱子啊,会丧失党心民心啊!明阳有没有腐败呢?肯定有嘛,局部地方可能还很严重。但是,切记:当有人试图打着反腐败的旗号否定改革时,你高长河一定要给我硬着头皮顶住!另外,腐败现象也很复杂,是是非非纵横交错,不要把它看得太简单!”
高长河说:“是的,明阳有个县长被纪委盯着,涉嫌腐败,可得了癌症还顶岗工作,倒在了省城,现在就住在这里。我真说不清哪个形象是真实的。”
梁清平颇有意味地道:“说不清时就先不要说嘛!”
高长河又说起了日后和钟超林、文春明的合作问题,明确地提出了自己对明阳班子团结问题的忧虑。
梁清平略一沉思,说:“一年多前,你去做省委副秘书长时,我送你八个字‘多学多看,谨言慎行’;今天,我再送你八个字吧。哪八个字呢?‘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高长河明白了:“爸,你放心,这八个字,我一定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