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忆中,金灵毓是生得很好的,面容白皙,长眉长眼,面如冠玉。
见过他的人都说自己长得像他,他一直对此不以为然,后来慢慢长大,当真长了金灵毓的模样,只是金灵毓却早变了样。
下矿、抽大烟、花天酒地,沉迷王朝旧梦不愿醒来。
四十岁还不到的年纪,已然面目全非。
床上的金灵毓,似乎是有所觉察,缓缓睁开眼,看到旁边的儿子,咧嘴低低笑了声,微弱道:“商羽,我的乖崽!”
商羽望着他,恍然间想起儿时,那时候母亲带着他在花园里玩,从外面回来的金灵毓,便会一边笑眯眯叫着乖崽,一边将他抱起来放在肩膀上。
只是那样的画面,早被母亲流淌在地上的鲜血覆盖,及至今日,他又才隐隐约约想起。
金灵毓在唤完这声,眼神忽然变得清明了几分,抬手对两个女佣道:“你们下去吧。”
女佣应声退出去。
金灵毓望着儿子,目光慈爱道:“商羽,你好久没叫过我了,叫一声阿玛吧。”
商羽沉默片刻,淡声开口:“爸爸。”
虽然没叫旗人的阿玛,但这一声爸爸也让金灵毓双眼蓦地一亮,整个人仿佛彻底清明。
他挣扎着爬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墙边,将挂在墙上的字画一把扯下来,里面赫然镶嵌着一个小小的壁柜。
他从脖子里拿出一枚钥匙将柜子打开,从里抽出一个小小的皮箱。
商羽依旧坐在床边,满脸漠然,看他脚步踉跄往回走,也并不起身去扶。
金灵毓拎着箱子回到床上,仿佛已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喘着气,将箱子放在腿上打开,一字一句道:“商羽,爸爸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全靠祖上蒙荫,唯独在勘宝矿上有点天分,这些笔记和舆图是爸爸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足够保你一世荣华。可这乱世,虎狼太多,也不知你保不保得住。护不住也不打紧,关键时刻,能有这些东西,换一条生路也是好的。”
商羽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东西,依旧不说话。
金灵毓显然也没打算要得到他什么反应,只将皮箱盖子扣好,直接放在他腿上,自己缓缓倒在床上,眸中的清明渐渐散去,声音也越来越小:“我对不起娘……”顿了下,又继续,“往后我不在,你离你表舅远些,他不是从前那个青瑞了……”
到了后面,声音已细弱蚊吟。
商羽抱着皮箱,面无表情望着床上似睡似昏的男人,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站起身,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两个女佣还候在门后。
商羽淡声道:“进去看着吧,这几天屋里多几个人,尤其是晚上,免得被吓着。”
女佣听出他的意思,有些惊惶地点头。
那日之后,商羽再未进过金灵毓的屋子,只听佣人说,老爷不吃不喝总说胡话,吃了大烟还不够,非要打吗啡。
他屋内还剩着吗啡,但佣人是不敢拿给他的,还是商羽发话说给他,让他走得痛快些。
金灵毓是三天后走的。
王朝覆灭,人走茶凉,金家在天津城没有走得近的亲戚,金灵毓的朋友也不过都是泛泛之交,丧事没对外,只请了道士,简单在金公馆办了一场。
金灵毓除了过去半年,往常那些年里,原本也很少着家。金公馆少了这个主人,好像也并没什么影响。
只是,在金灵毓下葬三天后,商羽将荣伯叫来了房中,拿出一盒大洋和一叠英镑。
“荣伯,我爹不在了,我也没有赚钱的本事,这将这些钱分给家里的佣人听差,让他们去另谋出路吧。”
荣伯看着他面前这些钱,不由大惊失色:“少爷,你这是作何?你要什么赚钱的本事?光这些钱就够我们这些下人五六年工钱。老爷银行里给你留的钱,你不吃喝嫖赌衣食无忧过一辈子也不成问题。”
商羽摇头:“如今这世道,银行里的钞票,兴许过不了两年就变成废纸一堆。再说我长大了,已经不需要人伺候。”
“怎么就不需要了?你往后也要娶妻生子的,没人此后如何能成?况且,我和好几个下人,都是从王府里跟来的,往常我们这些人就是包衣奴才,生是爱新觉罗家的人,死是爱新觉罗家的鬼,你叫我们去哪里?”
商羽哂笑:“大清都亡了这么多年,哪里还有什么包衣奴才?你们都是人,堂堂正正的人,不是奴才,不低人一等。”
荣伯蓦地一怔,商羽是很少正经和人说话的,又常年的不出门,似乎对外面一切漠不关心。荣伯一直觉得他性情古怪,异于常人,及至此时,才惊觉自家少爷,原是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孩子。
见他心意坚决,荣伯知道不能勉强,想了想道:“我去跟下人们说一说,想留下的留下,想另谋出路的去另谋出路,钱我拿一些意思一下就行,剩下的你留着。”顿了下,又语气坚决道,“反正我是不走的,我要留下一直伺候少爷。”
商羽淡声说:“随你。”
两天后,金公馆的人走了大半,只剩荣伯与几个从王府跟过来的。
金公馆虽然大,但只得一个主人,几个人也足以让整座花园洋房井井有条,日子仿佛还和从前一样。
荣伯并未不担心商羽会因为爹的死难过。这些年,金灵毓常年在外,父子关系疏淡,商羽对亲爹无甚感情,更何况这孩子向来冷心冷肺,连葬礼上也没掉一滴眼泪。
凡事一体两面,是坏事,也是好事。
葬礼之后的第五天,于青瑞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