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这时,他看清楚了阳台上那道白影。
虽然穿着那日表姐一样的白色睡袍,留着一样的披肩长发。但这不是表姐,而是商羽。
商羽靠在阳台栏杆,在屋内火光映照中,俊美的脸冷冽如冰,漠然地望着他。
那年他六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年龄。与这个住在金家的表舅很亲近,直到那天夜幕降临,眼见要打雷下雨,他从花园里摘了一朵刚盛开的蔷薇花,准备去送给母亲。
因为想给母亲一个惊喜,来到这间房门口时,见门只是轻掩着,便轻轻推开门。
然而他没看到母亲,却看到金灵毓和于青瑞赤條條交缠在一起。
他年岁尚小,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两人的喘息和呻吟,让他听得心惊胆战。于是悄悄退出去,继续去寻找母亲。
他在楼里没看到母亲身影,只能又跑去花园,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直没寻着人。
直到雷鸣闪电,大雨倾盆,他护着手中的花朵,顶着雨再次从花园往回跑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他看到了阳台上的母亲。
她披着长发,穿着常穿的白色睡袍,旁边还站着爸爸和舅舅。
他还没开口唤出来,却见母亲抬手扇了表舅一耳光,而下一刻,舅舅忽然将母亲抱起,从阳台推了下来。
他丢开手中的花,惊慌失措跑过去,看到的便是一动不动倒在地上的母亲,以及一滩与雨水混为一团鲜血。
那晚之后,他得了癔症。
“商羽,你快让我出去!”屋内的于青瑞大叫着用力砸窗。
玻璃噼里啪啦碎裂,但紧闭的格子窗依旧纹丝不动,他逃不出去,反倒是因为空气的大量涌入,让屋内的火焰,窜起长长火舌,迅速将窗边的人裹挟吞没。
浓烟与黑夜混作一团,将于青瑞与阳台的少年隔开,他痛苦倒在地上,身体在被火焰包围,喉咙被浓烟堵住,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雷鸣闪电的日子,总是让荣伯警醒的,他在配楼中醒来,因为担心商羽发癔症,赶紧起身出门,准备去主楼看情况。
哪知刚走出来,就看到花园对面的主楼火光冲天。
那火是从太太的房间窜起来的,此时已经朝四周蔓延。
他惊惶大叫:“失火了!快起来!”
确定配楼剩下的几个佣人被叫醒,他赶紧拔腿往主楼跑,只是跑了没几步,却见一道白色身影,从太太房间外那浓烟弥漫的阳台跳下来。
他吓得惊呼一声,差点没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他担心着商羽,反应过来,继续往主楼跑。
当他跑近主楼时,只见楼下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顾不得刚刚是眼花还是当真见了鬼,一心想着楼上的商羽,可等他他冒着浓烟跑上西楼,却并未见到商羽的身影。
金公馆这场大火,即使在雨夜,也足足烧了一个多钟头,才彻底被扑灭。
佣人们没能找到商羽,只在大火熄灭后,看到太太的房中那具已经被烧成黑炭的尸身,别说是五官相貌,连人形都已经所剩无几。
金少爷有癔症,雷雨天发病放火烧了宅子,连带自己一起烧死,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所有人都以为那尸身是金家少爷。
早上子春刚进德兴医馆,已经先到的玉霞便举着手中报纸朝他大声道:“小春,你快看今天报纸,说是天津租界一家公馆失火,整座洋房烧得只剩下个砖瓦架子,你看这相片,这么大洋房全烧没了,真是可惜了。新闻说,这洋房主人是寓居的前清王公,主人家少爷也被烧死了,哎,人生在世,灾难说来就来!”
子春隔着两米距离,瞥了眼她手上报纸上那张黑色图片,忽然神色一震,转身拔腿就往外跑。
“哎,小春——你干什么去!”玉霞在后头叫道。
小春像是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继续跑,朝火车站方向飞奔而去。
他在金公馆生活了十年,那栋花园洋房就算化成灰,自己也能一眼认出来。报纸上那张相片中被烧毁的房子,他绝不会认错,那就是金公馆的主楼。
子春买到火车票,坐回天津,已是下午,再到金公馆,又是一个钟头之后。
而这时距离金公馆起火,已经整整过去两天半。
金公馆那扇向来紧闭,由门房守着的黑色大铁门,此刻只是虚掩着,门房小屋早已人去楼空。
偶尔路过的行人,便会好奇在门口驻足片刻。
他们好奇的是,铁门内那栋被烧得黑漆漆的洋房。
金公馆在租界离群索居,宅中主人对外人来说,颇有几分神秘,但不妨碍这栋粉红色的花园洋房,是租界一道风景。
如今风景坍塌,成了一片被烧毁的断垣残壁。
子春推门而入,一路一个佣人的都没见着,及至穿过后花园,来到配楼,才终于看到一道身影,正蹲在地上焚烧纸钱。
“荣伯!”
他差点都没认出来。
荣伯已过花甲之年,两鬓斑白多时,但自己离开金公馆时,精神依旧矍铄。可眼下的他,头发已不剩半根青丝,身形佝偻,像是精气神忽然垮掉一般。
只短短时日不见,却像是老了十几岁。
荣伯哦听到这声呼唤,有些迟缓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看到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嘶哑道:“小春,你回来啦?”
子春疾步走到他跟前,目光落在烧纸钱的火盆里,深呼吸一口气,才又开口问道:“少爷呢?”
荣伯抹了抹眼睛,哽咽道:“少爷……少爷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