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并不是一场虚假的幻梦,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剑仙。他是沈清寰留在世上的牵绊,身上流淌着传承于沈清寰的血脉,是沈清寰留予故人怀念的珍宝……
是宿见微爱的人与其他人生下的孩子。
宿见微手上的力气加重了些,怀中的少年当即不适地蹙起了眉,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宿见微如梦初醒般放轻了动作,只是依旧不言不语。他倒不至于对无辜的孩子宣泄怒火。
冷漠俊美的仙尊看着那个孩子,含了无数莫测情绪的目光像是在他的脸上扎了根。
像是许多日之前那般。
朦胧如烟的纱幔忽然落下,遮盖了床上少年的面容。
宿见微怔在原地,守候在一旁的徐清妙辨不清他的想法,又将目光投向了纱幔之后。
秀丽出尘的道人一甩拂尘,轻叹一声,幽幽说道:“惑儿是师弟的孩子。”
说完这句,徐清妙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数不清的愁绪连同蒙尘的过往随着她口中的叹息一齐暴露在天光之下。
“人死如灯灭,父债不子偿,就算有再多的仇怨,都望宿仙尊不要迁怒这个孩子。”
她的声音温柔又怜惜,对着床上的沈无惑,也对着记忆中的那个孩子说道:“这孩子已生得十分可怜,若是再得了倾天君的厌恶,日后怕是会更为艰苦。”
“十年前圣人将他送到门中,我才知晓师弟尚有血脉留在人间。惑儿生来便没有了父亲,传予他另一份血脉的也不知是何人。因着这张与师弟一模一样的脸,惑儿不能随意出去见人,甚至那些个混账还因此对他下手……惑儿已十分苦了。”
徐清妙转身,看着神情冷若冰霜的宿见微,轻轻地说:“我本不愿让宿仙尊知晓惑儿的存在,可这次对他动手、害他昏迷的人正是宿仙尊的族亲。惑儿实在无辜,我不愿惑儿受了委屈还不能得个公道,所以专门请了仙尊过来叙话。”
她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正要将证据呈上,孰料宿见微立在床头,仍保持着凝望的动作,声音森寒,隐约压抑着什么她不理解的情绪。
“沈清寰死了三百年,怎么会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却十分清晰,像是每个字眼都在唇齿间被碾磨了千百遍。
“徐掌教何必诓我?”
没有掺杂任何情绪的话语流淌在空中,却在室内蕴起一阵寒意。
窗外倏然吹来一股凉风,摇动了床边的青纱,也让床上少年的容颜愈发朦胧。
闻此质疑,徐清妙也不生气,毕竟宿见微有此疑惑,实在合情合理。就是她当初甫从圣人口中听闻此事,也是万分惊异。
“师弟曾留有一滴血在门中,我用那血试过,惑儿确是师弟的血脉无疑。何况圣人生平未说过一字妄语,若非有十分把握,他也不会这样断定。”
“至于惑儿的岁数,”徐清妙停顿片刻,想到了自己亲手下的封印,含糊道:“三百年前事发突然,许是师弟与他的道侣为了惑儿的安全,将他封印在石卵、冰魄一类事物中,延缓了他的降生之时。”
他的,道侣?
宿见微眼前阵阵发昏,一股血腥气突然袭上喉间,让他生生咽了下去。
昏黑之间,眼前一片暧昧朦胧,那个人背对着他,墨色的长发蜿蜒在背上,浸湿了雪白的衣衫。
宿见微不敢直视他的身影,不自在地挪开了眼睛。
“道侣?”沈清寰慢慢地重复了这两个字。
“没错,道侣。”宿见微的声音轻得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
可惜此刻沈清寰目不能视,不然只要他愿意回头,就能看到宿见微脸上那份与身上红衣一般明艳的绯色。
他将长发挽到了身前,慢条斯理地梳着,在滴水敲击顽石的声音中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斟酌着什么东西。
宿见微见他久久地不出声,心下一狠,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前轻轻地揽住了他的肩膀。
他伏在他的肩头,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像是个毛躁的孩子,端着语气说道:“我想与你结为道侣,天地见证,从此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生来几近百年,宿见微何曾显露出这种顺从到近乎柔弱的姿态?他伏在沈清寰的肩头,如同信徒依偎着心中的神佛。
昏暗的石洞中,时光的流逝都不再分明,宿见微不知等了多久,最后好似听闻了一声花落般的叹息。
沈清寰轻声说:“此事……日后再提吧。”
他没说清楚是什么事,也没说具体是哪个日后。沈清寰生平未毁一诺,如此婉转的话语中,实际未曾承诺下任何东西。
此刻三百年后的宿见微心想,或许那就是一句他不愿明白的拒绝。
恨海情天
念及往事,即使此刻心中有再多的疑惑,宿见微也无心再提。他怕再听下去,自己便会变成曾经唾弃过的模样。
三百年,沈清寰的魂灯熄灭了三百年,多少人当他死了个彻底,当世上再无他的存在,宿见微却始终坚信他还活着,即使再多的线索告诉他,沈清寰绝无生还的可能。
直到方才的那一瞬间,他竟恨不得他真的死了,甚至恨不得将那个与他孕育子嗣的存在连同眼前这个少年一同斩杀。
如此面目狰狞,如此面目可憎,人间怨憎嗔痴、嫉妒恨恶,竟能将人变得这般丑陋!
宿见微闭上眼睛,胸口不断起伏,搭在身侧的双手忍不住攥紧。
他不愿如此狼狈。
于是徐清妙只见眼前一阵红云翻飞,那个在年轻时总会与师弟的名字一齐出现在他人口中的男人忽然转身,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