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步履匆忙,像是急着要摆脱什么可怕的东西。
徐清妙心中迷惑,上前悄然掀开纱幔,见床上少年犹自睡得安然,不由轻舒了口气。
师弟生来孤苦,一生中少有欢悦无忧之时,如今斯人已逝,她不想让他唯一的血脉受同样的苦。
宿见微虽然冷漠,却是个再端方不过的君子。如今他见了惑儿,了解了来龙去脉,想来必不会因私情偏袒让惑儿受委屈的人。
她将纱幔轻轻挽在玉勾上,坐在床头,为自己看大的少年轻轻地拨弄了一下腮边凌乱的发丝。
察觉到动静,少年皱起了眉头,但熟悉的气息飘过鼻尖,终是让他眉间那点蹙舒展开来。
徐清妙动作愈轻,收回手,静静地凝望了他许久。
她今日已叹了许多次气,或许人老了就总爱回忆从前,而回忆总得伴着什么声音。
她想起方才含怒远去的宿见微,心头突然掠过一个想法:世间还记得师弟,并且不因师弟而仇视惑儿的,怕是只有她与宿见微这零星几个了。
硬要说些什么区别,说出什么特殊地方的话,只能说在他们这些人里面,宿见微算是唯一一个与师弟有过仇怨的人。
三百多年前,能与沈清寰并称宿敌的人,唯有宿见微一个。
思及此处,徐清妙心中无奈,不知宿见微当年与师弟到底有何仇怨,如今已过去三百年,仅仅对着惑儿这个流着师弟血脉的存在,他便已盛怒难抑。
早知他如此怨恨师弟,她应当多为惑儿设几道护身阵法才是。方才她在旁边瞧着,有一瞬间竟觉出一丝杀气,差点以为下一刻那把名动天下的滟绯就要锵然出鞘,将眼前的一切事物消湮。
徐清妙黛眉微蹙,忽然眉间一暖,一只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抚在了上头。
那张熟悉的面容像很多年前那样凝望着她,担忧地说道:“姑姑,怎么啦?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徐清妙揽他入怀,轻轻地抚着那颗小脑袋,温声说:“姑姑无事。”
太微宗内的两姑侄温情脉脉,披着一身鲜血赶回知星台的宿见微却是满腔怒火。
云意携着分立两侧的侍者,匆匆上前迎接归来的主人。
“尊上,云意已唤了灵医前来,殿中已备好了药池,即刻便可启用。”
宿见微披着鲜血,墨瞳中赤色翻涌,怒火连同血气在其中席卷。他脚步不停,避开侍立的云意等人,冷冰冰地说道:“不必。”
“尊上!”云意呼唤一声,呼吸间便见眼前翻飞的红影消失在原地。
她敛容正色,吩咐左右道:“快去查查,尊上今日除了太微还去了何处?又见了什么人?”
“是。”左右齐声应喏。
今日特殊,往年这个时候,尊上都会待在知星台寸步不离,在主殿中待上整整一天一夜,哪怕有极重要的事情也不能在今日让他踏出殿门。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三百年。
孰料今日太微掌教徐真君特地相邀,尊上竟肯给她这个面子,在今日离开知星台赴约。
云意本是十分欢喜,毕竟尊上每逢此时便会心绪低落,不知缘由,更不愿见任何人。如今竟破了例,想来心病也有转机。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主人去时还是平常模样,回来已是盛怒难抑,身上披着的邪魔血气浓重得几成实质,也不知是去剿了哪个魔窟。
云意心中实在复杂。
千般心思流转不过一瞬,云意很快就带着侍人前往主殿。
她侍立殿外,恭声道:“尊上,可要云意进去伺候?”
不多时,殿内传来一道极其冷倦的声音:“不必,今日不要让人靠近此处。”
难言的倦怠在话中弥漫,云意低着头沉默片刻,方才回道:“谨遵尊上令旨。”
接着她带领左右缓缓退下,将一片寂静留给了殿中的那人。
“你在做什么?”记忆中的那个人转过头,疑惑地问他。
空洞的目光准确地落向了他的所在,明知对方目不能视,宿见微还是心虚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我只是在想,”沐浴在他的目光中,宿见微不自觉地微笑,“昨日你为我讲的那个故事……实在有趣。”
“支支吾吾,答非所问,看来你心中有鬼。”沈清寰语气淡淡地回了他的话,接着将头转了回去,默默地对着平静的泉水。
他看不见,自然不是临水自照,只是这些时日体内忽生异样,对水有了奇异的渴求,恨不得天天浸在水中。只是如今他修为尽毁,这水中又积累了多年寒意,身边这位神秘人并不愿让他在水边多待。
宿见微轻轻地靠近了他,手指悄悄地抚了抚那头流瀑一般的长发,声音忽低,“我心中自是有鬼,你要不要为我收了它?好让我心里得个安稳。”
他有些想去牵沈清寰的手,让他抚一抚自己的心口,感受那颗心脏是如何为他跳动的,但宿见微思索良久,终是作罢了。
果不其然,沈清寰再次沉默。孤光剑主素以武力显名于修真界,但他战绩显赫,屡屡做下惊人之举,不单单需要高深的修为,还需有一番能洞悉幽微的玲珑心思。
沈清寰自然听得懂他话中的隐喻,就是因为他听懂了才无法回答。
“休要再提,我现在确实无心此事。”好半晌,沈清寰才轻声道。
宿见微也不气馁,只悄悄地将藏在身后的手伸到胸前,将那缕墨发贴在了心口。他笑着说:“好好好,谨遵您的命令。”
“当真促狭。”沈清寰无奈道。
于是那彼此心知肚明的试探又被两人轻描淡写地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