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寰没有应承他,宿见微虽然希望落空,却实在理解。宿见微知晓他的难处,也知晓他无心牵扯无辜,知晓他心中重重顾忌,知晓他这一生从不愿让人为他伤心……只是他不知晓,沈清寰确实对他无意。
寂寥的殿宇中忽然落入了一声冷笑,宿见微临水端坐,风吹过他的红衣,衣袖翻卷如云、如火、如某种热烈的感情。
一缕乌黑的长发静静地躺靠在白皙的掌间,随风摇曳,恰如少年心动,情丝轻舞。
“确实是我一厢情愿。”宿见微神情怔怔,忽然开口。
“你从未允诺过我,谈何辜负了我?谈何背弃了我?”
只是我从未想过,你确实并不爱我。
宿见微自嘲一笑,笑声中隐生悲怆。
你是个有恩必报的人,若非如此,若非如此,怎会在我魔气入体之时纵容我对你做出那种事?明明,明明你甚至不知晓我究竟是谁人。
宿见微的笑声愈发凄凉。
他从前爱极了沈清寰,觉得他无处不可爱,无处不可怜,如今心受重创,当真是恨极了他的心软。
若是那少年是沈清寰坠崖之前同他人所生,那他岂不是成了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白皙如玉的手掌猛然收紧,那缕墨发被束缚在他的掌心,墨色淋漓,像是下一瞬就会从他掌间滴落。
宿见微固执地抓紧那缕墨发,脑海中无数想法挤挤挨挨,吵嚷得让人心慌意乱。
他一时想起那道临水静坐的身影,想起自己悄悄梳掠过那头长发的指尖,一时又想起那青纱后朦胧的少年眉眼,如梦如幻恍如当年。
不是没有怀疑过对方便是本人,可他查探良久,分明从那少年的体内察觉到了属于另一个血亲的传承,只是那份血脉不知被谁下了封印,辨不清来历。
何况若真是沈清寰归来,徐清妙怎会让他顶着那样一张脸在太微行走?十年前便养在了太微,宿见微便在鼓中被蒙蔽了十年!
宿见微心气难平,目光不经意落入水中,只见水中人眼中赤意翻涌,几有入魔之势。
此情此景,与当年多么相似?他心魔缠身不得解脱,面目狰狞不可细看。
可如今再不会有一个人温柔地抚过他的眼睛,将他从癫狂的漩涡中救起,捧起他的脸叹息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不要让魔气侵蚀你的心灵,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模样。”
他伸手捂住眼睛,将那缕墨发紧紧地贴在心口,嘴唇颤抖却道不出任何言语。
沈清寰,我当真是恨极了你。
年少情动
宿见微闭上眼睛,从回忆中挣脱。
再次睁眼时,那些多余的情绪已被他收敛妥帖,一点一点地沉入心底,外人看来还是那个冷酷漠然的倾天君。
他将怀中的幼龙抱紧了些,分出一丝神识潜入少年的体内,查探他的伤势。而后五指如抚琴弦,在空中随意拨弄了几下,沈无惑先前为隐匿身形、遮掩气息的宝物就在他的控制下停止汲取主人的灵力,恢复了自晦的形态。
一抹冰冷的雪光在空中剎那盛放,轻盈柔软的白羽落在了宿见微的掌中。
宿见微认出了那片羽毛的来历,沉默片刻,将它放到了少年的额头。羽毛脱离了束缚,自觉地落在了少年的发间,在他的鬓角紧紧缠绕。
他抱着幼龙转身,打量周围片刻,心念一动,将沈无惑没能处理好的首尾清理干净。
孤光出世,许多隐世大能都会赶来,以这孩子的浅薄修为,是断断没有逃生之机的。唯有隐蔽自身,等待徐清妙到来才是正理。
往外遁逃,只会加快他被抓住的时间。沈清寰昔年虽说只是渡劫,但已初窥“仙”道,血脉升华菁纯异常,有心人自然辨认得出。
因着这个缘故,徐清妙是万万不会忘记封印他的血脉的。只是如今那股熟悉的血脉气息虽然浅淡,但以宿见微的修为加之对沈清寰的了解,还是察觉了出来。
前不久他与这少年相见,许是为了取信于他,封印被撤去了一部分,这才让他探得真实与否。之后徐清妙应当为他重新加固了封印,为何如今还有气息泄露?
宿见微思忖着,想到这少年既然在幼时便被送到太微,又生着这样的一张脸,想来定是以人身行走。上回见他时,也未感应到他身上的龙血,这一部分血脉平日里应该也是处于封印状态。
如今他以龙身现世,想必是意外解开了封印,而后牵动了另一道封印,这才泄露了属于他爹爹的血脉气息。
他躲进凤凰神殿深处,应是想借浓郁的凤凰气息遮掩自己,好让他重新封印血脉。只是他未曾想到,那些老怪如此心急,根本就没留给他多少时间。
宿见微将事情的原貌推衍得七七八八,忍不住对这幼龙升起几分欣赏。
这幼龙虽然修为只堪堪晋入金丹,于阵法一道却实在天纵奇才,又与圣人有关,留下的布置实在精妙。
分散四处的神识将整座凤凰地宫的情形纳入识海,他粗略看了几眼,发现竟有几个化神被拖住了脚步。
实在是天赋异禀……实在不愧是沈清寰之子。
念及此处,心中又是一痛。
宿见微其实不想再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但愈是这般不想,他的目光就愈是移不开那少年的脸庞。
他实在有很多年没见过这张脸了。心魔是假的,梦中也是假的,如今这张虽说是真的,但似乎不如是假的。
宿见微止住心中想法。
他的目光在少年面上梭巡,每一寸都是他曾经凝望过的模样,只有几片晶莹的龙鳞覆盖在额头眼角,无端生出几分妖异惑人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