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骨子里的倔强发作了,我为什么要灰溜溜离开,越被轻视,越要昂头,在分别的最后一刻,她要让这些鄙视她的人认识不一样的她,让林海潮永远记住她。
她说:“钱债清了,但有一份礼数我没有尽到,我答应一个人送他生日礼物,但我没有钱可买,就空手来了,可以借你们的脚踏琴一用吗?”
她不等作答,径直走上台,在脚踏琴前坐下。
当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响起时,所有人震惊了。
外面倾盆大雨,里面琴声磅礴。
据说贝多芬在创作这首曲子时,处境空前惨淡。苏明珰想象不出百年之前的音乐家会陷入怎样的困境,但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她的亲人,生离死别再难团聚;她的朋友,她没有朋友,大家对她避之不及;她的恋人,她想起林海潮激她打电话退婚的夜晚和承诺中的生日会……回望那一幕又一幕,他们之间只有谎言和计算;甚至她自己,也在饥饱与生存、审讯与暗杀之中面目全非……
教她钢琴的洋人教师告诉她,贝多芬曾在乐章的开头写下过一句话:命运在敲门。这便是这首曲子名字的由来。那时她生长在父亲的羽翼下,听不懂这曲子,嫌弃它难弹,今时今日她才明白了曲中的悲怆和激愤。
贝多芬在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展开了最旺盛的一次创作高潮,《命运交响曲》这一皇皇巨作得以横空出世!而眼下的苏明珰,穷困潦倒、过街老鼠,除了没有残疾,她的遭遇不比贝多芬优越半分。琴声铿锵,虽然是脚踏琴独奏,但因为她内心的激越和前所未有的爆发力,她竟奏出了交响乐的气势和规模。
方才那位想要刁难苏明珰的男生瞠目结舌,懊恼地意识到,太谷苏氏曾经如何显赫,苏明珰怎么可能一无所长。
场内只有少数学钢琴的女生,多数都是林海潮这种不通音律之人,但大家破天荒地体会到了音乐穿透人心的巨大力量,他们不知道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所表达的那层"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不能使我完全屈服"的深远意义,但他们深刻体会到这是一首英雄意志战胜宿命论、光明战胜黑暗的壮丽凯歌。
先前大家彩排的琴声在这番衬托下,竟像是靡靡之音,虚浮稚嫩……
乐声不知何时结束的,人们依旧沉浸其中,苏明珰深深地看了林海潮一眼,说:“生日快乐。”
然后走向礼堂外,一步也没有回头。
戈的第二种可能
戈亚民意识混沌,冥冥中感觉身处1945年的山城重庆,他坐在军统二楼自己那间办公室内听广播,播音员的声音激动:今天,日本外务省向美利坚合众国、中华民国、大英不列颠王国、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发出乞降照会,照会声明,日本将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
窗外举行胜利游行的民众欢呼着,鞭炮声沸腾,焰火将山城的夜幕照亮。
戈亚民也很激动,这一刻他格外想念音音,她在哪里?她可安好?母亲说他没有那么爱音音,只是好胜心驱使,不甘心她爱别人而不爱他。他无法反驳,但每每遇到开心的事情时,他总想与她分享,以至于常常在喜悦之时徒生忧伤。
广播中传来激昂的苏联音乐,他打开一瓶酒独自斟饮,思念如潮水般蔓延……
悉悉索索之声将他拉回了现实,他蹙了蹙眉睁开眼,有人在西式壁炉前焚烧材料,知他醒了,但懒得理会,继续慢条斯理地烧文件,一本一本地放入火中,火苗忽忽向上窜着,映着面无表情的脸庞。
戈亚民被绑在一张硬木椅上,昏迷时被搜过身,此时只穿一件军衬衣和戎装马裤。
戈亚民继续闭上眼,命令道:“给我松绑。”
黄春终于停下烧材料的动作。端详他数秒,然后丢下文件拍拍手,起身走到一张桌子前。戈亚民的戎装上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上面,衣服上面放着军帽和皮带,旁边是军官证件、手铐、剧毒氰化钾、手表、车钥匙、钱夹、袖珍钢丝录音机、以及勃朗宁手枪。
全部都是从戈亚民身上搜出来的物件,黄春拿起其中的袖珍钢丝录音机,这种东西是战时稀缺的德国货,除了特务机关,民间很少使用。
他端详了一时,按下录音键放好,然后抱臂道:“老板有交代,松绑可以,但有三个条件,一,晚上换睡衣,我们少奶奶有洁癖,穿常衣不许上床!”
特务头子没有睁眼没有恼怒没有任何回应,连皱一下眉都没有。
“二,从盥洗室出来需要二次搜身!”
“三。”黄春说着三,把电话机子带线拉到戈亚民面前,“打电话。”
戈亚民这次睁开眼:“打哪里?”
“令堂黎女士,告知她:你已搞定西门音,请令堂撤销对西门音的跟踪监视,以免画蛇添足引起西门音的反感,从而让她对你的信任打折扣。”
“姓方的凭什么认为老子一定会照办?”
“不知道。”黄春说,“但阁下谋略过人,应该比我懂。”
戈亚民用目光剐他,黄春后背沁出汗,但还是维持着拿电话的姿势。
沉默片刻,戈亚民冷冷报出号码,黄春松了一口气,电话拨通,将话筒附过来,他不紧不慢地对那边复述。
挂电话时他母亲嘱咐说:“北地春迟,早晚注意多穿衣。”
显然没有察觉任何异样,更不知道他这通电话是被人挟制才拨的,哪怕戈母再神通广大,估计也绝算不到这一幕,毕竟在戈亚民29年的岁月中,向来只有他阴别人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