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之物大都按收入之年月收整,太皇太后缓步,自永安十年之阁一一而过,偶收下一二,待至永安二十八年之阁,阁中盛放上百装盛字画的宝盒,长孙无境素爱字画琴音,阁中此二物数不胜数,原也没有什么特别。
她隐约记得这一年长孙无境生辰,进献祝贺生辰礼为字画者极多,其中东宁侯进献名家字画就有三十九幅,故而长孙无境的藏宝阁这一年所收字画数量多倒也不奇怪。
太皇太后扫过一干锦盒,目光稍在其间一只未落半点尘埃的檀木画匣停留,匣上标注先古王朝钟羲洛神赋图几字。
当日东宁侯进献三十九幅名家字画,虽以先古王朝画圣钟羲这幅洛神赋图最为难得,不过此间珍宝比比皆是,倒不至于此物最为珍贵。
但此物似乎有被特殊地对待。
太皇太后淡漠开匣,展开洛神赋图。
稍有一些晕开的题字随着画中洛神缓慢映入眼底,太皇太后手上动作短暂停滞后,复又慢慢展开,洛神赋图完全展现在眼前。
大抵是那后加的题字在墨迹未干时没有妥善地处理,所题两行诗,字或多或少都有些许晕开。
太皇太后目光愈深,稍有些晕开的题字……是圣成贤皇后的字迹。
圣成贤皇后赵氏,建武帝元后——也便是长孙无境生母,赵氏薨逝之时被贬黜为嫔,是大周史上第一个在后位薨逝,却被贬黜为嫔的皇后,赵氏也草草地被建武帝令人以嫔位入葬,直到长孙无境登基八年亲政后,才方追封赵氏为皇后,重葬承山,定谥号圣成贤。
她对赵氏并不熟悉,但赵氏写了一手极为难得的好字,在她看来赵氏的书法是足在京中排得上号的出色,但外间知此者甚少,她是偶然之下,曾在赵氏入主过的坤仪宫中看到过赵氏的书法,虽只是不过百字的一篇散文,却令她印象深刻。
赵氏还尚在世上时,她曾在宫宴见过几次,赵氏的身体于外一直不好,建武帝宠爱贵妃吴氏,诸多宫宴都是吴氏所主,而赵氏,她所听过的最多的便是,身体不适在静修。
赵氏薨逝后,吴氏没能成为建武帝继后,建武帝为崔氏支持,迎娶册立她为继后,她取了吴氏一直想要的后位。
她知道长孙无境恨建武帝、恨吴氏,但长孙无境亲政后,令人将吴氏从建武帝陵中刨出,与吴氏之子贤王挫骨扬灰撒在圣成贤皇后陵前时,还是震撼。
长孙氏嫡系的男人从某个角度来说,都是一个模子中刻出的,一般的冷情冷性,一般的无情狠厉,这些男人无比残忍,却也都可以对一人情深。
最厌恶建武帝的长孙无境到底也似建武帝,只与建武帝不同的是,那被建武帝厌恶嫌弃的圣成贤皇后,是长孙无境心中难得有份量之人。
画上晕开的题字并不切思慕爱恋的洛神赋图之题——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注1)
“思……”她话音稍稍一停,慢声,“乡。”
深夜的凉风忽自殿外拂入,画上洛神似有一瞬变得鲜活,她一怔,徐辛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主,快近子正了。”
太皇太后目光定定落在洛神之上,回了神,慢慢阖起画卷。
徐辛缓步近前,又一声轻唤。
“主,起风了,怕是要下雨了。”
太皇太后颔首,将画匣放入身侧箱笼,复又收下几只画匣一并收入,淡声:“回吧,将这些收入寿安宫库房。”
三月十二夜,雨,九息暨家灵堂,近子正。
有什么动静从外间的雨幕中传入,飞羽流花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长明,一直低垂着眉眼的长明显是也听到了外间传来的动静,眼睫颤动犹疑地抬起,并不甚确定地回身。
暨微扁音未有听出外间的动静,见得长明几人反应,茫然看向对方,没待二人再探寻一二,长明已经缓缓起身向外,飞羽流花悄声隐在一旁。
暨微怔怔起身随同扁音跟在长明身侧,待至灵堂门扉处,冷不防看得有一人自雨夜中走来,四下悬灯不过一二,昏暗雨夜下,暨微无法看清来人面容,却一眼就认出从雨夜之中走来的人,是此刻本该在承山殡宫的长孙曜。
暨微错愕望着那靠近的身影,他许久没有说过话,刚开口嗓音哑得厉害:“是……”
长明僵滞的身形,猛然一动冲入雨幕之中。
暨微声音哑在喉间,来不及拉住长明。
雨幕中的长孙曜身形停了一瞬,旋即跑向长明,暨微扁音这方还在发愣,长孙曜已经拉着长明跑回了檐下。
九息的雨下得并不甚大,但长孙曜一身衣袍却似浸水般,稍乱的墨黑长发沾染雨水后贴在冻得有些苍白的肌肤,暨微不难从长孙曜这一身狼狈中猜出,从承山殡宫到九息,想必有一段雨路令赶路的行人吃了不少苦头。
暨微便不看长孙曜此刻模样,也知道长孙曜必定是连夜从承山殡宫赶来,从京中往承山殡宫需得三日,从承山至九息得三日,即便长孙曜一到承山殡宫便往九息来,也应当后日才能到才对,可长孙曜今夜便出现在了九息。
暨微不明白长孙曜为何会冒雨赶来,因着司空岁与姜昼吾身份特殊,宅中也无外人,总不好让扁音带长孙曜去沐浴更换衣袍,长明又不甚熟悉。
“太子殿下,草民……”
扁音手快拉住暨微无声往后,摇头,暨微茫然看扁音,还未问出话,倒叫扁音拉回了灵堂。
“你怎会在此?”长明摸到他冰凉的肌肤,拉着他走,快声又道,“先去沐浴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