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行馆,虽然比不得皇家行宫,但因常接待贵胄,建设的极有品味,就连下人房也坐北朝南,光线很好,也没有什么霉味。
那房间虽然逼仄,却收拾的很干净,靠墙有一个四人的大通铺,一架寻常的妆奁摆在一张小几上,镜匣打开,上面一面铜镜擦得光可鉴人,便是个简陋的妆台了。
那小侍女先是自报家门,名叫“钿钿”,又捧来了一个木盒,里边是两柄木质的梳篦、一枝银珠钗和些头油胭脂之类的。
钿钿有些赧然地道:“都是些寻常玩意儿,嬷嬷别嫌弃。”
晚娘苦出身,从前都是荆钗布裙,这些东西于她而言也是很难得的,自然不会嫌弃,连忙道:“钿钿姑娘说笑了,岂有嫌弃之理。”
晚娘本想自己动手,但钿钿手脚极快,拿起梳子三两下便将她的头梳顺绾好,搽了头油,然后又拿起了脂粉盒子,想给她上妆。
晚娘赶紧拦了,想推辞说自己不用这些,谁知又被钿钿抢了先,眼光湿湿地望着她:“嬷嬷可是觉得这粉粗糙了?”
晚娘道:“方才说了不嫌弃,自然不是这样,只是我不惯用这些,辜负姑娘的好意了。”
钿钿倒也不坚持,且把伸向盒中那枝银钗的手缩了回来。
不错,她这般殷勤其实大有目的,意在讨好晚娘,希望她能在天女娘娘面前替自己引荐,离开这个困住她的方寸之地,去往更广阔的天空,以她的容貌,定能入了贵人亲眼,自此荣华富贵,终身有靠。
这里是世俗,有一颗攀龙附凤的心不丢人。
不过,她几番试探,明白晚娘虽然出身低微,却并非浅薄之人,难怪天女娘娘会留她在身边。于是,她便换了个思路,从一个胭脂盒子中取出了两枚细巧精致的花钿递到了晚娘面前。
“嬷嬷看看这个。”钿钿见她眼前一亮,心中升起些得意:“我名叫钿钿,就是这个花钿的钿。”
晚娘大字不认得一个,从没有好奇过她这个“钿”是哪个“钿”,闻言口中回了一句“原来如此”,眼睛却已经挪不开了。
花钿虽然问世多年,却是近年来才流行起来的饰品,贴于额心可令女子眼神灵动,眉目增光,甜水镇自然没有这等稀罕物,即便帝都,这也是少数贵女才能享有的奢侈之物。
最好的花钿乃是用昆虫翅膀,经过独一无二的工艺制作而成,工序繁杂,量少且珍贵。有些饰铺子拿不到秘方,便用金银敲成薄薄的箔片,錾刻出形状,以此制作的花钿名贵虽名贵,却少了一份惊人之色。
如今钿钿拿出的这两枚是用最剔透无暇的蜻蜓翅膀制作而成,原料虽然平平无奇,却是最正宗也是最隐密的制法。那花钿又轻又薄,虽然描上了赤色,却掩不住天然的那点点彩光,令人不免遐想,若是在眉心贴上了这个,立于日光之下,该是何等的熠熠生辉。
钿钿的祖父少年时曾经在云都最有名的饰铺子中做过洒扫小厮,偷师学到了这花钿的制作之法,归乡后本想以此谋生,但天不假年,还未来得及将本事扬光大,振兴门楣,便一命呜呼。
而钿钿的父亲虽然学到了手艺,却是个花天酒地、不事生产之徒,且顽固不化,执意不将这制作花钿的方法传给女儿,只留给了她的那个与父亲如出一辙的弟弟。
钿钿手中,就只有几枚祖父生前制作的花钿和他赐予的这个名字给当做念想。
若非要博一个前程,钿钿也舍不得拿出祖父的遗作当做敲门砖。
看着晚娘细细欣赏,爱不释手的模样,钿钿暗觉有戏,对晚娘道:“嬷嬷若是不嫌此物粗陋,奴婢给嬷嬷贴在额上试试?”
晚娘颇不适应她们这种自谦之法,方才那些胭脂水粉也罢了,如今这花钿漂亮的令人惊叹,怎么还说是“粗陋”之物呢?
况且无功不受禄,这花钿一看便是价值不菲之物,她对这小姑娘无恩无德,怎能生受她这般好意,想必是要让她拿等价之物来换的。
晚娘身无长物,羲夫人送予她的财帛都被她留在家里,给了丈夫和孩子,她哪有什么好东西可以作为回礼的。
她唯有在天女娘娘跟前的脸面,和小殿下乳母的这个身份,还有些分量,除非……这个小姑娘和先前的那些一样,是图这个。
对待羲华,她与旁人不同,他们对她是仰慕,是崇敬,是信奉,是希望用诚心换取她达成他们的心愿。而她,则是有一份亲情在其中。说白了,别人见她时她已是神,而她们相遇时,虽然是主仆,却情如亲人。
她不会让人在她这里寻到突破口,令人有机可乘,对羲夫人和阿弥带来任何可能的伤害。
于是她推开了钿钿的手:“不必了,我早过了二八芳龄,佩饰这个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