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记得心中羞愤难平,如同被人戏弄了般不甘,虽然其实是他自己追来的;
他只记得自己每次的站起的时候,那少年总负手在对面仔细的盯着他,火光在那少年眼中映出跳动的光芒,冷静而专注。
他被抓了的时候,火已经灭了,他在人群中挣扎着,在试图制服他的人们那翻动的衣角间,看到少年嘴角再次浮现的讥笑,和少年转身时飘起的衣袂。
“然后,他却把我放了,搜去了我身上全部的财物,说那是为了赔偿我放火烧掉的房屋……”
色空凝视着茶杯上袅袅的白烟,仿佛那烟后就是那少年扬鞭疾弛的身影,而他仍是十来岁,呆呆在山下看着少年离去的那个时候。
明海低声唱了声佛号,“当……”,击罄之声缭绕难散……
静了半晌,色空突道,“你可听说过韩朝这个名字?”
明海道,“自然听过,是前朝大大的奸臣,其妹是皇帝的爱妃,人们说他倍受君宠的情况下,居然还勾结匈奴,叛国亲敌,简直人人得而诛之,事情败露后逃至民间,听说最后是被人杀了。”
色空点头,“我曾跟他有口舌之争,我父亲当时便道此人心胸狭窄,又极擅长阿谀奉承,将来必是祸患,不得不防。将我请调边关。这一呆便十数年,从此再没机会见过爹娘……”
色空再见木子易是在几年后的边关。
当时的边关守将叫沈平,是色空父亲的相识。色空在他手下做了员子将。
此时的匈奴还未有犯境之举,每日除了操练和看兵书之外再也没什么事可做,比起在京都自是无聊之极,可也是在这段时间里,色空才真正有机会钻研了诸多兵法,翻阅了不少史书,对他之后的戎马生涯而言,这是他从富家公子向驻镇大将转变的第一步。
直到有一日,军营中发生了一件少见的事。
打乱了他这份平静。
(10)
原来是军中有个军吏,克扣下属的军粮,惹起了众怒,被手下一名军士打死了。
军中克扣粮食的事情在无战事的时候其实是比较常见的,虽然有扣军粮者斩的法令,可那只有在战争时期才真正做数,军队有着众多官员,他们也是属于官场的一部分,其作为自然便有不可见光的一面。
那军吏是从军士慢慢升至此位,应该也曾被人克扣过粮食,现在却自己反过来扣手下的口粮,或许当年他愤恨之时也起过杀人之心,可现在却是自己被杀。一时间众说纷纭,唏嘘不已。
沈平见该人并无后台,事情也不复杂,便将此事交与色空处理。
军队中以下犯上是个禁忌,色空心知这审判不过走个过场。
“那兵士就是那个少年山贼,也是我后来的兄弟!”色空微笑道,他的眼睛盯着明海,却又越过明海,看着过去那个遥远的时空。
“当看清跪在地上的人时,我吃了一惊。而他望到我的时候更是震动,猛的便把头低下去了,似乎怕我认出他来。其实这个时候,离最初见面已经好几年了,他的样子也有些变化,个子高了,轮廓也硬朗了很多,不再是少年的模样。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隔了一会,他大概知道横竖是逃不过的,把头又抬了起来。看着我,腰挺的笔直,还是当年那样的神气,眼黑亮黑亮的,嘴角含着笑,闹不清是我在审他还是他在审我。”
色空见他这副神色不禁有气,当年的事情他原以为自己早不再放在心上,可一见到本人,才知道到底还是有些芥蒂,猛的一拍桌子。“杀人偿命你可知道!”
木子易不卑不亢,“我只知道军法里有一条‘克扣军粮当杀’。在我们乡下,就是秋天请人来收粮食,也得管饭到饱,才有力气。怎么国家征了人当兵,却整天让人吃不饱就操练?饿着肚子怎么卖命?”
帐外那些军士听着他的话有理,加上早是不满,纷纷哄闹起来。
色空皱眉,他看兵书上写过“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自然知道军心不可失,之前克扣之事蔚然成风却无人敢闹,自然可以按沈平的意思判,可现在,若是太过不公,就难平民意了。
色空沉吟片刻,正色道,“克扣军粮当杀,确是没错。我今天便上告将军,该军吏咎由自取,不杀之民愤难平,怨不得旁人。”
众人欢呼雀跃,待气氛平息,色空又道,“可军中以上犯上该杀,草荐人命该杀,你一功两过,你认为自己的过错当如何断定?”
众人哪料到会有这么个变故,均瞠目结舌。
木子易低头不语,而后抬头。朗声道:“我既在军中,自然该如何便如何。”
色空见他是条铁铮铮的汉子,钦佩之余,终于也息了当年那口怨气。大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就判你一个月的监禁,面壁思过!”
叫好声震天动地。
色空这样判,其实有些不符法规,难服众将之口,但却让色空赢了民心,亦让沈平对色空从此刮目相看,为今后的发达埋下了伏笔。他仗的是军中一条特令——“为下属减罪,可由位上者代受刑”。
色空赤身挨了二十军棍,打得是皮开肉绽。
该晚,色空半夜醒来,发觉原该在监牢的木子易却坐在他帐内。
说是来道歉,为若干年不该戏弄他。色空早知道,那监牢原是锁他不住的,却没料到他一定要做给自己看看。